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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英)毛姆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格式:AZW3,DOCX,EPUB,MOBI,PDF,TXT人性的因素:毛姆短篇小说全集2试读:版权信息书名:人性的因素:毛姆短篇小说全集2作者:[英]毛姆排版:咪奥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1-01ISBN:9787559803108本书由北京理想国时代文化有限责任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版权所有侵权必究·—序Preface关于这些故事我有一点要提。读者可能注意到,我的很多小说都是用第一人称单数来写的。这种写作方式极其古老,“仲裁者”佩特[1]洛尼乌斯在《萨蒂利孔》里就用过,而《一千零一夜》中也有不少故事是这样讲述的。这样写自然是为了让读者信以为真,因为听一个人说这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事,总比听到他说有谁如何如何要更可信一些。此外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讲故事的人只需从自己的视角讲他确定的事,而不知道或者不可能知道的事情,就让读者去想象。过去有些使用第一人称的小说家在这方面很不小心,大段的对话是叙述者不可能听到的,描绘的一些事件照道理他们也不可能目睹。本来用第一人称单数写作最大的优势就在于方便你营造真实感,如此一来就浪费了。不过,那个讲故事的人和故事中的其他人一样,也只是一个角色,他可能是主角,可能是个看客或倾诉的对象,但他终究是个角色。作家用的这种技法是小说的技法,如果故事里的那个“我”比他——也就是作家本人——更善解人意,更清醒,更精明,更勇敢,更狡黠,更风趣,更睿智,那么读者诸君也请多见谅,大家要记得,作家并不是在给自己画一幅逼真的肖像,而是创造了一个角色,只为了讲他笔下的那个故事。[1]GaiuPetroiuAriter(?—66),古罗马作家。后文中的《萨蒂利孔》(Satyrico)被认为是欧洲第一部喜剧小说,通过主人公的一系列不幸遭遇,描绘罗马帝国早期的繁华与堕落。愤怒之器[1]TheVeelofWrath这世上比《航行指南》更耐读的书怕是没有几本了。这套丛书是水文地理局受海军部委员会的委托编写出版的,样子就做得很好看,布面精装(用的布都极为轻薄),有不同的颜色,最贵的也花不了多少钱。只要掏四先令,你就能拿到一本《扬子江航行手册》,“从吴淞河到最上游船只无法通行之处,扬子江一路胜景(包括汉江、嘉陵江、岷江等支流),和各处航行指引,尽在书中”;花三先令,能买到《东方群岛航行手册》第三卷,“囊括西里伯斯岛东北部、摩鹿加[2][3]群岛、济罗罗岛航线,班达海和阿拉弗拉海,以及新几内亚的西南、西、北海岸线”。如果你生性最厌恶作息习惯被打乱,或者有份大事业困住了你的脚步,那买这套书就要三思了。它们固然实用,却能把你的心神送去一场场妙不可言的旅行;那些一板一眼的文字,有条不紊的编排,精简扼要的材料呈现,和每一行都读得出的那种严苛、务实,却掩盖不了其中的诗意,如同扑鼻的芬芳,从每一页的印刷油墨中散发出来——这种感觉,就像你靠近东方某个如梦似幻的海岛,微风拂来,那种馥郁仿佛携着一种切切实实的慵懒,一下钻进你的五脏六腑。它们会告诉你泊船和上岸的地点,在每一处可以买到什么样的补给,在哪里可以找到饮用水;它们会介绍每个地方的灯塔、航标、潮汐、风力风向和天气,此外还会简略谈到当地的居民和贸易。那些叙述是如此不着修饰,几乎没有一个冗词,难免叫人琢磨,它是如何给了读者那么多额外的东西。而那额外的东西又是什么?这么说吧,是神秘和美,是浪漫,是未知的魅惑。一本书在你随手翻阅时能给出这样的段落,一定不是凡品:“补给:岛上是大量海鸟汇集之地,也有圈养的少量野禽;澙湖中可找到海龟,和不同数量、种类的海鱼,如鲻、鲨鱼、狗鲨等;围网捕鱼无用,但有一种鱼可用钓竿捕到。一个小屋之中存有少量罐装食物和烈酒,用于救济船舶失事人员。登岸不远处可从井中获取干净的饮用水。”人的想象若要穿越时空,依靠这样的素材难道还不够吗?[4]写出上述引文的编纂者,在同一本书中描绘阿拉斯群岛也同样克制。它们由一组或一列岛屿构成,“大部分区域海拔较低,被森林覆盖,东西向七十五英里,南北向四十英里”。书中写道,关于这些岛屿的信息非常匮乏;它们构成的小群体之间确有航道穿过,个别船只也曾成功通行,但这些路线都未曾仔细勘查,很多危险尚未测定;建议船只避开。阿拉斯群岛人口估计在八千左右,其中有两百个中国人和四百个回教徒,其余的都是未开化的土著。最主要的岛屿叫做巴[5]鲁,由礁脉环绕,长官即寓于此岛。他的房子白墙红顶,建在小山[6]上,最为醒目。荷兰皇家蒸汽班轮公司的船只每两个月去往望加锡,[7]以及每四周朝相反方向去往荷属新几内亚的马老奇时,都会在巴鲁停靠,船上人员最难以错过的标识也就是那幢房子。世界历史运转到某一时刻,长官成了一位埃夫特·格莱特先生;他统治阿拉斯岛的住民既有铁腕,但也时时不忘其中的荒诞之处。比如二十七岁便被放到这样重要的职位上,他自己都觉得好笑极了,到[8]了三十岁还是觉得有趣。他的这些岛屿和巴达维亚无法电报往来,而靠邮件通讯耽搁太久,即使他寻求意见,收到回复的时候也毫无用处了。于是他就心安理得地按照自己的判断行事,求老天保佑不要招[9]惹上级的责难。他个头很矮,最多不过五英尺四英寸,而且奇胖无比。本身就气色极佳,又为了凉快把头发剃光了,一张没有胡子的脸又红又圆。他的眉毛是金黄色的,但太淡了,几乎看不见,一双小蓝眼睛十分灵动。他知道自己缺乏威严的气度,但为了履行职责,就靠穿极为考究的衣服弥补。只要去办公室,或是主持法庭审案,或只是走出家门,他身上都会是一套洁白无瑕的衣服。那件配有闪亮铜扣的[10]短外套,剪裁得非常贴身,让所有人都见证他年纪轻轻,但肚子却圆得惊人。一张和气的脸上常因为汗珠而闪闪发亮,手上永远摇着一把棕榈叶做成的扇子。但在家里格莱特先生更爱除了纱笼什么都不穿,于是他那滚圆的一身白肉倒更像是个十六岁的好玩的小胖墩。他一般都起得很早,所以早饭都是六点钟就备好了,内容从来不变,一片木瓜、三个凉好的煮鸡蛋、削成薄片的荷兰球形干酪、一杯清咖啡。吃完早餐,他抽一根硕大的荷兰雪茄,找那几张还没完全翻烂的报纸翻看。然后更衣去办公室。一天早上他正忙于此事,总管到卧室里来,说琼斯老爷问能否见他一面。格莱特的裤子穿好了,正站在镜子前欣赏自己光滑的胸脯。他直着腰,挺着胸,收了肚子,得意极了,在胸膛上响亮地拍了三四记巴掌。这是男人该有的胸膛。男佣传了信,他还微笑着跟镜子里的自己使了个别有意味的眼神。这个访客能有什么事?埃夫特·格莱特英语、荷兰语、马来语说得一样流利,但心里的事情都是用荷兰语想的。他喜欢这样,对他来说,荷兰语似乎是门粗鄙可喜的语言。“让老爷等一下,我马上就出来。”他赤膊套了件紧身短上衣,扣好扣子,趾高气扬进了客厅。欧文·琼斯教士站了起来。“早上好,琼斯先生,”长官说道,“你来是为了在我开始工作之前跟我喝口小酒吗?”琼斯先生没有笑。“我来找你是为了一件很让人忧心之事,格莱特先生。”他回答。对于来访者的严肃神情和他刚刚的话,长官并不感到紧张苦恼。那双蓝色的小眼睛放射着亲切的神采。“我亲爱的好朋友,先坐下,来根雪茄吧。”格莱特先生很清楚欧文·琼斯教士不碰烟酒,但每次见面他都要问,可能是性格里爱搞怪,觉得这样好笑极了。琼斯先生摇了摇头。琼斯先生管着阿拉斯群岛上这些浸礼会传教士,他们的总部放在巴鲁,面积最大,人也最多,不过群岛里其他几个地方也有他们的礼拜堂。他又高又瘦,气质忧郁,一张枯黄的脸,大概四十岁。棕色的头发鬓角已经白了,发际线也一直在退。这个教士有知识分子的派头,但又好像没有什么思想。格莱特先生既讨厌他,又尊敬他。讨厌他是讨厌那种狭隘和古板;长官自己是个开开心心的异教徒,喜欢俗世的享受,只要条件许可,简直来者不拒,而对于这些享受全持批判态度的人,他自然是合不来的。他觉得这里的风俗正适合这里的百姓,传教士们不遗余力要摧毁一种千百年来运转顺畅的生活方式,他一点也不赞同。但他也尊重琼斯先生,因为这人诚实、热心、善良。教士是澳大利亚人,但祖上是从威尔士过去的。在群岛中,这是唯一的正经医生,一旦生了病,知道除了去找中国郎中还有别的办法,总是心里安定一些。而且长官比谁都清楚,琼斯先生的医术对岛上所有人是何等宝贵,而他又是如何慷慨地救助病患。一旦流感传播开来,这个传教士工作起来可谓以一当十,除了真刮起了台风,否则没有什么恶劣天气能阻止他赶往另一个岛屿治病。教士和妹妹住的是一幢白色的小房子,离村子大概有半英里,长官到的时候,他上船迎接,盛情邀请格莱特先住到自己家,等长官府邸收拾好了再搬进去。长官接受了邀请,很快就亲身体验了这对兄妹生活之简朴。他忍受不了。一日三餐除了饭菜疏淡不说,还只能喝茶;他点起雪茄的时候,琼斯先生有礼貌但也不容转圜地请他不要抽烟,因为他和他的妹妹都强烈反对这一爱好。没过二十四小时,格莱特先生就搬进了自己的房子。他逃离时怀着满心的仓皇,就像逃离一个瘟疫肆虐的城池。长官喜欢讲笑话、听笑话,也喜欢笑,跟一个永远一本正经回应你瞎扯的人住在一起,或是住在一个你最好笑的趣闻也换不来半分笑容的家里,真是血肉之躯不能承受的。欧文·琼斯教士是个了不起的人,但你无法跟他相处;而他的妹妹比他更糟。他们兄妹都不知幽默为何物,但哥哥本性忧郁,显然认定世间万事都不可救药,只不过要竭力完成自己的职责,而琼斯小姐是打定了主意要做一个喜气洋洋的人。她会不屈不挠地找出所有事情的光明面,就像一个复仇的天使,凶残地搜寻人类同胞的优良品质。琼斯小姐在教会学校教书,哥哥行医的时候她也帮忙,比如手术前她会给病人麻醉。在传教活动之外,琼斯先生自发建起了一个微型的医院,琼斯小姐就是这家医院的主管、护士、伤口敷裹员。长官个头虽小却性格顽强,从欧文教士与人性弱点的艰难斗争以及琼斯小姐不遗余力的乐观心态中,他总能找到有趣之处。找乐子不容易,任何时候都要尽力而为。荷兰的船每两个月来三次,会在港中休整几个钟头,这就够他和船长、轮机长好好热闹一番了。还有十分难得会从“周四岛”和“达尔文港”出来采珍珠的船,这些斜桁四角帆帆船一到,格莱特先生就有两三天欢乐无比的日子。这些采珍珠的工人,一般来说,都有些粗鲁,但个个精力充沛,有很多奇闻趣事可讲,而且船上还有大量的酒;长官会把他们请到自己家里,好吃好喝,当晚如果还有人能回得去船上,就不算尽兴。不过巴鲁岛上除了传教士,只有一个白人,叫做“红头特德”;这当然是个为文明社会所不齿的家伙。谈起这个人,谁都没有一句好话。白种人的名声都让他败坏了。但不管怎么样,长官有时候觉得,要是没有“红头特德”,这岛上的生活还真有些过不下去。奇怪的是,琼斯先生这时本该在把浸礼宗的种种奥秘教授给那些没有信仰的年轻人,却一大早为了这个混蛋来拜访格莱特先生了。“琼斯先生,您请坐,”长官说道,“我有什么能帮你的呢?”“是这样,我来见你是为了那个他们叫做‘红头特德’的人,你现在准备怎么办?”“怎么了,他出了什么事?”“你没有听说吗?我还以为警长已经告诉你了。”“如若没有紧急状况,我是不鼓励下属到我的私人住处来的,”他端着长官的架子说道,“我跟你不一样,琼斯先生,我工作只是为了换来闲暇,我不希望自己的闲暇被打搅。”但琼斯先生向来不爱闲聊,对空泛的议论也兴趣不大。“昨晚‘红头特德’在一家中国人的店里闹了起来,场面极为不堪,他把整家店都毁了,一个中国人差点为此送命。”“又喝醉了吧,我猜?”长官平静地说。“这是自然,他还有清醒的时候吗?他们喊来了警察,他又攻击警长,最后要靠六个人才把他关进了牢房。”“他块头是不小。”长官说。“我以为你会把他送到望加锡去。”面对教士义愤填膺的神情,埃夫特·格莱特眼睛里开心地闪了一闪。他并不笨,已经看出琼斯先生在打什么主意,能逗逗他让格莱特喜不自胜。“幸运的是,我有足够的权限可以自己处理这件事。”他回答道。“你有权力遣送任何人,格莱特先生。我很确定你只要把他彻底送走,就可以省下一大堆的麻烦。”“权力我自己是有,但我想你是最不愿看到我滥用权力的人吧。”“格莱特先生,有这人在岛上,是我们所有人的耻辱。从早醉到晚,而且他和众多当地女子之间的关系,早已臭名远扬了。”“这一点倒很有意思,琼斯先生。我常听说饮酒过量虽然会挑逗性欲,但对性行为本身却是种妨碍。可你刚刚所说的‘红头特德’的情况似乎和这条理论并不相符啊。”教士脸红的时候依然面色暗沉。“这些生理学上的事情此刻我无意详谈,”他语气生硬地说道,“这个人的所作所为对白人的威信有着难以估量的伤害,当地人看到他之后,会严重妨碍我们在各个领域劝导当地百姓过一种更高尚的生活。他是个彻头彻尾的败类啊。”“请原谅我这样问,可你有没有试图改造他?”“他最初漂泊至此时,我尽了全力去接触他,但他毫不接受我的好意。他开始惹麻烦的时候,我直截了当地找他谈了,结果他辱骂我。”“没有人比我更赞赏你和其他传教士在这些岛屿上的卓越奉献,但你是否确定,在你们开展工作的时候,足够照顾到他人的感受了呢?”长官对自己这套说法颇为得意。既恭谨无比,又藏了他认为值得提出的批评。教士郑重地看着他,一双忧伤的棕色眼睛里全是真诚。“当耶稣以绳作鞭把货币兑换商赶出神殿时,他有没有照顾别人的感受呢?格莱特先生,他没有。所谓圆融是懈怠之人用来逃避责任的托辞。”琼斯先生这句话让长官突然想来瓶啤酒。教士一本正经地凑过来说道:“格莱特先生,对这个人的胡作非为,你其实也和我一样清楚,就不用再提醒了。本就没有替他求情的理由,现在他又真的越过了界,这是你最好的机会。我请求你使用你的权力,一劳永逸地把他赶出去。”长官的眼睛比任何时候更明亮了;他正乐在其中。他琢磨出一个道理:和人打交道的时候,如果你没觉得非去褒贬他们不可,那他们往往会带给你加倍的乐趣。“可是,琼斯先生,不知我有没有会错你的意思。难道你要我在听到对他的控诉和他自己的辩护之前,就向你保证要遣送他吗?”“我不认为他有任何办法替自己辩护。”长官站了起来,而且他确实有办法给自己五英尺四英寸的身上添一分气度。“我在这里是遵照荷兰政府的法令维持公平正义的,请允许我对你居然会试图干扰我的司法工作表示震惊。”教士略显慌张,因为他从来没想到这么个比自己小十岁的愣头小子,居然有胆子用这种态度跟他说话。他刚想开口解释、道歉,但长官举起一只胖乎乎的小手,说道:“我现在要去办公室了,琼斯先生。我先告辞。”教士吃了一惊,欠了欠身就走出了房间,再也没有说话,他不会想到自己转过身去之后长官做了什么。格莱特先生脸上展开一个巨大的笑容,拇指顶住鼻子,摇动另外四指,朝欧文·琼斯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几分钟之后,他就到了办公室。下属中的领班有一半的荷兰血统,把他所知的前一晚争斗的情形讲了一遍,跟琼斯先生的版本并无出入。当天他们就会开庭。“您要第一个审‘红头特德’吗,先生?”下属问道。“我不觉得有这个必要。上次开庭还有两三个案子没有了结,轮到‘红头特德’我再审他。”“我在想,既然他是白人,或许您会私下里见他一下,先生。”“朋友,在崇高的法律面前,白人和有色人种是没有区别的。”格莱特先生略显浮夸地说。法庭是个方形的大房间,木头长凳上密密麻麻坐着很多不同种族[11]的当地人,包括波利尼西亚人、布吉人、中国人、马来人;当警长把门打开,宣布长官进入法庭的时候,所有人都站了起来。长官是和自己那位下属一起进来的,他的座位置于一个略高于地面的平台[12]上,桌子是上过清漆的北美油松制成的;背后是威廉明娜女王肖像的巨幅雕版印刷品。他很快料理了五六个案子,“红头特德”就被带进来了。他站在犯人栏里,戴着手铐,左右手边各站着一名警卫。长官看着他虽然表情严肃,但眼睛的笑意已经藏不住了。“红头特德”大概酒还没醒,站着的时候有些摇晃,眼神里空洞无物。他岁数不大,可能只有三十左右,比中等个子略高些,但颇为肥胖,一张臃肿的红脸,一头惊人的红色鬈发。这场争斗他也没能全身而退,一个眼眶黑了,嘴唇也被打破,已经肿了起来。他穿的是卡其布的短裤,但又脏又破,汗衫后背已经基本被人扯了下来。胸口也破了个大洞,厚重的胸毛都是红色的,同时也看得见他白得惊人的皮肤。长官看了案情记录,传了证人,看到了脑袋被“红头特德”用酒瓶砸破的那个中国人,听到了警长在逮捕过程中是如何被他一拳击倒,还听到了“红头特德”是如何发酒疯,把够得到的东西全部砸毁;听完之后,长官转过去对被告人用英文说道:“好了,红头,你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什么要说的吗?”“我当时醉得什么都不知道了,现在一点也想不起来。要是他们说我差点要了那人的命,我想我可能是干过。要是给我点时间的话,那些损失我会赔的。”“赔你肯定是要赔的,‘红头’,”长官说道,“但我给你的不是时间,而是刑期。”他没有说话,看了一会儿“红头特德”,只觉得这真是一个见了会倒胃口的人。他完全就已经垮掉了,一塌糊涂,看着他你会打寒颤。在那一刻,要不是琼斯先生之前那么讨厌,长官是一定会下令把他遣送走的。“自从上了岛你就开始惹麻烦,太不像话了,懒散成性,一次次醉倒在街上不省人事,一次次引起是非。你已经无药可救。上一回你被带到这里,我就说如果你再被逮捕我会从严量刑。这一回你已经触碰了底线,是自讨苦吃。我现在判处你服六个月的苦役。”“我?”“没错。”“对天发誓,我出来的时候你就等死吧。”他开始破口大骂,嘴里全是下流、渎神的话。格莱特先生听得满心鄙夷。荷兰语里骂人的话比英文丰富得多,“红头特德”的每种骂法他其实都能更胜一筹。“肃静,”他命令道,“快被你烦死了。”长官把自己的判决用马来语重复了一遍,犯人就挣扎着被带走了。格莱特先生坐下吃中饭的时候心情大佳,有时候真是不可思议,只要稍微花些小心思,生活居然能这样妙趣横生。在阿姆斯特丹,甚[13]至在巴达维亚和泗水,都有不少人把他的这个小岛看成是流放之地。这些人完全不知道这里有多舒服,也想象不到局面看似再无趣,他也能从中获得很多快乐。他们问他是否怀念那些俱乐部、跑马赛、电影院、“赌场”每周一次的舞会,以及社交圈里的那些荷兰女子。一点都不怀念。他倒喜欢生活更自在一些。此刻他坐着的这个房间,家具规模都不小,有种让人赞赏的实在。他喜欢读那些轻浮的法国小说,能一本接一本读下去却不用担心自己是在浪费时间,这种感觉最为酣畅。对他来说,最奢侈的享受就是浪费时间。一旦他年轻的心思转向了男女之情,他的主管就会找到一个深色皮肤、眼睛明亮的穿纱笼的小姑娘,把她送到长官府里来。他很小心,从不让此类关系长久,认为变换花样能让心灵年轻。他喜欢自由,不愿被责任拖累。天气炎热他也觉得无所谓,至少一天五六次能用冷水冲澡,在这样的天气里才成为一种甚至有美学意味的愉悦。他会弹钢琴,会给在荷兰的朋友写信。他不觉得和有文化的人聊天是如何的不可或缺。他觉得能开怀笑一笑自然是好,但又觉得自己从笨蛋身上得到的笑料并不比从哲学教授那里来的少。他一向觉得自己是个很有智慧的人。跟所有在远东的正经荷兰人一样,午餐上来总归是一小杯荷兰制杜松子酒。这种酒入口有种辛辣的霉味,对它的欣赏的确要慢慢培养,但格莱特先生喜好它胜过任何一种鸡尾酒。每次喝的时候,他都觉得[14]像是在把民族传统发扬光大。然后他要吃印尼抓饭了,这是每天都不能漏的。先是自己在汤盆里盛满满一大盆米饭,三个侍餐的男仆第一个送上咖喱,第二个端来荷包蛋,第三个捧着辣椒酱供他取用。然后这三个男仆又分别拿来了培根、香蕉和腌鱼,汤盆里转眼就堆起一座高高的金字塔。他把菜和饭全搅和在一起,吃了起来。他吃得慢条斯理,津津有味,还喝了一罐啤酒。他吃饭的时候什么都不想,注意力只放在眼前这堆食物上,用一种愉悦的专注将它们一点点填入腹中。他从来没有吃腻过;饭盆底朝天之后,他心里的慰藉是想到明天又可以吃印尼抓饭了。就像我们吃不腻面包一样,格莱特先生吃不腻印尼抓饭。啤酒喝完,他会点起雪茄。男佣会端上来一杯咖啡。他往椅背上一靠,就可以悠闲地回味之前的事情了。他想想也觉得好玩,判了“红头特德”六个月的苦役,还算是轻的;到时他要跟其他囚犯一起去修路,想到这场面长官露出了笑容。把他遣送走就太不聪明了,毕竟这岛上除了他之外自己就再没有第二个人能难得说几句心里话了,另外,那样会让教士非常得意,这对他的修身养性是有害的。“红头特德”当然是个无赖,是个恶棍,但长官对他总心存一丝仁厚。他们面对面喝过不少瓶啤酒了,每次采珍珠的人从达尔文港过来,彻夜狂欢的时候,他们也曾一起喝得昏天黑地。长官喜欢“红头特德”那种把无价生命弃若敝屣的草率。有一天他自说自话就上了一条从马老奇到望加锡的船。船长都想不通他是怎么到那个地方的,只见他和当地人坐了统舱。到了阿拉斯群岛,他觉得顺眼,就下船了。格莱特先生猜测,这里能吸引他,或许是因为看到了荷兰国旗,就不用受英国法律的管辖了。他的证件都没有问题,当然只能让他留下。他自己号称在给澳大利亚一家公司收购珍珠贝,可大家很快看出来他的工作态度似乎并不认真。喝酒占据了太多他的时间,以至于其他的事业都顾不上了。每个月他会从英国收到一笔钱,是按照一周两英镑给的,非常规律。照长官的判断,寄这些钱的人唯一的诉求大概就是要“红头特德”别回去找他们,不管怎样,这笔收入也的确不够他自由地选择目的地。“红头特德”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从护照上,长官知道他是个英国人,名字叫做爱德华·威尔逊,后来去了澳大利亚。至于他为什么离开英国,在澳大利亚又做了些什么,一无所知。长官也吃不准“红头特德”属于哪个阶层。看到他身上肮脏的汗衫、褴褛的裤子、头上那顶破旧的遮阳帽,再看到他跟采珍珠的人厮混的模样,听到他像文盲一样说着粗鄙、下流的话,你会觉得他一定是个弃船而逃的水手,或者是个干粗活的苦力;可你要是见了他的字,就会惊讶地发现他一定受过一些教育;最后,你如果能和他单独相处,让他喝了几杯又还没醉的时候,就会听他聊起一些水手和苦工可能连听都没听过的事情。长官这方面颇为敏感,他意识到“红头特德”跟自己说话时,并不觉得有什么地位高下,而是当成平等的人在交谈。他收到的大部分汇款,早已被他用来抵押借债了,每个月收到信的时候,借他钱的那些中国人一定就守在他旁边。但不管还剩下多少,他都立马用来买醉。这就是他惹麻烦的时候,因为“红头特德”只要喝醉就爱动手,做出来的事情往往会把他送到警局。之前长官都是把他关到酒醒就算了,到时再训斥他一顿。钱用光了,他就半讨半骗,别人给什么酒就喝什么,朗姆、白兰地、亚力酒[15],对他来说都一样。有两三回,格莱特替他在中国人的庄园里找了份工作,总之都在群岛中的某个地方,但他干不下去,没过几个礼拜就又回到了巴鲁的海滩上。穷成这样居然能活得下去简直是个奇迹。当然这人也的确有办法。这些岛屿上各种各样的方言土语,他都会一点,很懂得怎么逗当地人笑。这些岛民看不起他,但佩服他身体强壮,也喜欢跟他玩在一起。结果就是他从来都有饭吃,有席子能睡觉。可奇怪的是——欧文·琼斯教士对这一点最为愤慨——他对于女人似乎有予取予求的能力。长官也不明白她们喜欢“红头特德”哪一点。他对女人很随便,甚至有些粗鲁。她们给的东西照单全收,而且根本不觉得感激。他把异性全当成取乐的工具,之后再无情地扔掉。有时候他也会因此惹出事端来,有次格莱特先生就审判了一个愤怒的父亲,他半夜在“红头特德”的背上捅了一刀;一个中国女子吞了不少鸦片想自杀,只因为被他抛弃了。有一回琼斯先生来找格莱特先生,情绪极为激动,因为这个海滩流浪汉勾引了一个皈依宗教的岛民。长官也对此表示遗憾和谴责,但除了建议琼斯先生对这些年轻人更为留心之外,他什么也做不了。但有时候长官就略感不快了。比如他自己很喜欢一个姑娘,一连好几周都和她见面,到头来却发现这段时间她也把爱意同样献给了“红头特德”。念及此,想到这家伙要做六个月的苦工,他又笑了起来。还未升天转世之前,能在尽忠职守的过程中顺便报复一下那个在你背后耍卑鄙伎俩的人,倒也难得。几天之后,格兰特先生出门散步,一是为了活动筋骨,二是检查他吩咐下去的某个工程是否在及时推进。这时候他遇到一个狱卒领着一队囚犯经过,里面就有“红头特德”。他下半身围了条囚犯统一的[16]纱笼,上半身是一件短上衣,马来语叫“巴汝”,头上还是他自己那顶破烂的帽子。这帮人正在修路,“红头特德”手里握着把重镐。那条路很窄,长官发现自己经过他的时候两人相距不会超过一尺。格莱特想起了对方的威胁。他知道“红头特德”冲动起来不计后果,而且从他在被告席上使用的语言也听得出来,他并没有意识到长官判他六个月的苦役是多么诙谐的一个玩笑。要是“红头特德”突然将那把镐朝他劈来,只有神仙显灵才救得了他了。虽然狱卒会立刻将“红头特德”击毙,但与此同时长官的脖子上也只剩下一个碎脑壳。囚犯都是两两搭配劳作,相互之间不超过几尺,他在其中穿过,心下有种说不清的感觉。他已经打定主意,脚步既不加快,也不拖延;走到“红头特德”边上的时候,他正抡着镐朝地面凿,抬头看到长官,两人目光相接时他还眨了一下眼睛。长官一下就要笑出来,还是忍住了,恢复了长官派头朝前走去。可“红头特德”眨的那一下眼睛,里面都是轻松的讥讽,妙不可言,让他觉得开心极了。如果他不是荷兰政府的一个低阶行政人员,如果他是巴格达的哈里发,他就当场释放“红头特德”,派奴隶帮他沐浴并洒上香水,给他穿一件金色的袍子,请他享用山珍海味。“红头特德”在监狱里堪称楷模,一两个月之后,外围一个岛屿上有些工作要派一队人去干,长官正好把“红头特德”也列入其中。那边没有监狱,所以狱警带着那十个人过去,吃住都在百姓家里,一天劳作之后就可以自由活动了。这份差使可以一直干到“红头特德”的刑期结束。他们出发前长官去见了他。“这么着吧,‘红头’,”他说,“给你十个荷兰盾,到那儿之后可以买些烟草什么的。”“能不能再多给点?我反正每个月有八英镑一直寄来的。”“我觉得十个荷兰盾够了。那些信我替你保管着,你回来之后也算有笔小积蓄,想去哪里都够了。”“我在这儿挺自在的。”“红头特德”说。“行,你回来的时候,好好洗个澡,然后上我那儿来。我们一起喝瓶啤酒。”“这安排不错,看来我要准备好热闹一番了。”世事无常。“红头特德”要去的那个岛叫做马普提提,和这里其他的岛屿一样,主要由岩石和森林覆盖,礁脉环绕。对着礁脉缺口的那段海滩上,在椰树林中间有个小村子;还有另一个村子,在岛中央一片低盐湖边上,村民有一些已经信奉了基督教。这个岛和巴鲁的交流全靠一条会在不同岛屿间不定期停靠的汽艇,既载乘客,也运送农产品。不过这些岛民都是在海上谋生的,如果有什么急事,与巴鲁之间那五十英里的航程,他们驾着一艘马来帆船便自己去了。就在“红头特德”刑期还剩半个月的时候,低盐湖边那个村子信基督的村长突然病倒了。土方子都没有效用,村长痛苦不堪。信使已经派往巴鲁向教士救助,但偏巧琼斯先生也正好害了疟疾,躺在床里无法动弹。他和自己的妹妹商量道:“听上去像是急性阑尾炎。”“欧文,你不能去。”她说。“我不能眼看着那个人就这么死了。”[17]琼斯先生高烧一百零四度,头痛欲裂,一整晚都神志不清。此时他的眼睛里放射出奇异的光芒,妹妹觉得他能勉强说话完全是凭意志力在硬撑。“你现在的状况也做不了手术。”“确实做不了。那让哈桑去。”哈桑是他们的配药师。“哈桑靠不住的,他从来都不敢一个人做手术。他们也不会让他做。我去吧。哈桑可以留在这里照顾你。”“割阑尾你还不会啊。”“有什么不会的?我看你做过,而且我自己已经完成很多个小手术了。”琼斯先生觉得自己听不明白妹妹在说些什么。“汽艇到了吗?”“没有,汽艇去另外一个岛了,但我可以坐来的那艘马来帆船过去。”“你?我没说你,你不能去。”“我会去的,欧文。”“去哪里?”他问。她知道哥哥的思想已经模糊了,满怀温情地摸了摸他干燥的额头,然后给他打了一针。琼斯教士含糊地说了句什么,她发现哥哥已经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当然她很担心哥哥,但也知道这个病并不危险,把他留给传教团里帮她一起照顾哥哥的仆人和当地的那个配药师,不会有什么问题。她悄悄出了屋子。她把梳洗用品、睡衣和一套换洗衣服塞进包里。装手术工具、绷带、抗菌敷料的一个小箱子,时刻都是预备好的。她把东西都交给从马普提提来的两个当地人,又把自己的去向告诉了配药师,并让他等教士恢复神智之后再将事情一一说明。最主要的,是让他不要担心妹妹。琼斯小姐把遮阳帽往头上一戴,朝海边进发了。路程大约是半英里,她的脚步很快。码头边上有一条马来帆船在等着,开船的有六个人,她在船尾坐下,大家立刻就飞快划起桨来。在礁脉的范围之内,算是风平浪静,可一旦经过了沙洲,就遇到了大浪。不过琼斯小姐不是第一次这样出海了,心里还是相信这条船是经得起风浪的。时近正午,燥热的空中阳光火辣辣地照下来。唯一让她不安的问题是天黑前恐怕到不了,要是必须立刻动手术,那就只能用防风灯照明了。琼斯小姐快四十了,如果只是看她,绝对想不到她会如同方才显现的那般坚定果敢。她有种疲乏的优雅,像是每阵微风吹来都站不稳一般,几乎可说是矫情,这就让你接触她之后立刻感受到的刚强性格显得有些可怕了。她胸部很平,高个子,极其的瘦,一张长脸上面色灰黄,而且经常会发热疹。平直的棕色头发从额前全部往后梳。她的眼睛偏小,是灰色的,因为双眼靠得有些近,让她面相有些泼辣。鼻子又长又窄,总有些红红的。她的消化很不好,但身体的这点不适并不能动摇她寻找事物光明面的义无反顾。她也毫不怀疑世界是邪恶的,人类堕落到难以启齿,所以她更要找出他们中善良的一面,那种朴素的自豪就像魔术师刚从礼帽中掏出了只兔子一般。她反应敏捷,善于应变,很干练。上了马普提提岛,她知道要救村长的性命,一刻也不能耽搁。虽然条件艰难到无以复加,她还是教会了一个当地人如何给村长麻醉,并完成了手术,又费尽心力地照顾了三天病人。一切都很顺利,琼斯小姐意识到即使是哥哥在这里,也不过如此吧。她又等了几天,准备拆线之后就可以回去了。她暗暗称许自己,这一点时间也没有白费。需要医治的岛民她都一一照看过了,让基督教的小团体更坚定了信念,并劝诫了那些信仰松动的人。她还在一些灵魂中播下了种子,只祈祷上天成全,能让它们生根发芽。在群岛间来往的汽艇要下午晚些时候才到,但今晚是满月,他们应该可以午夜之前赶回巴鲁。村民把她的东西都搬到了码头,送行的还来了不少人,再次不住地道谢。汽艇上装了不少干椰子仁,但这种刺鼻的味道琼斯小姐也习惯了,并不以为意。她尽量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坐下,一边和感激不尽的岛民聊天,一边等着汽艇发动。她是唯一的乘客。突然从遮蔽村庄的一片树林里钻出一队当地人,其中还有一个白人。围了条监狱统一的纱笼,穿了巴汝。从那头长长的红发中,她一下认出是“红头特德”。有一个警察和他走在一起,他们握了握手,然后他又和一起走来的几个村民握了握手。他们带了几大包水果和一个坛子,都放进了汽艇;琼斯小姐猜那坛子里大概装着当地的烈酒。让她吃惊的是“红头特德”居然也跟他们同船而行。他的刑期满了,指令刚到,说他可以坐这一班汽艇回巴鲁。他朝琼斯小姐扫了一眼,但没有点头——确实琼斯小姐也把头转开了——上了船。机械师发动了引擎,一眨眼,他们已经突突突地开在了澙湖中的一条水道上。“红头特德”爬到一袋干椰子仁上,点了一根烟。琼斯小姐对他视而不见。当然,对这个人她很是了解。想到他又要回到巴鲁,她的心都沉了。“红头特德”到时不过又是喝酒,制造丑闻,危害女性,又成为所有正派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她知道为了把他遣送走,自己的哥哥都做了哪些努力,本来就是长官的职责所在,他却视而不见,琼斯小姐有些看不惯他。过了沙洲,到了海面上,“红头特德”拔了酒坛的盖子,把嘴凑上去,饮了一大口当地的亚力酒。然后他把坛子递给了船上的两个机械工,一个是中年人,还有一个是小伙子。“我不希望你们在航行的过程中喝酒。”琼斯小姐对那个年长一些的船工严厉地说道。他朝琼斯小姐笑了笑,喝了一口。“一点点亚力酒有什么关系。”他回答道。他把酒坛递给了同伴,那个年轻人也喝了一口。“要是你再喝一口,我就向长官投诉你们。”琼斯小姐说。年长的船工说了几句她听不懂的话,但估计极为粗鲁,然后把酒坛还给了“红头特德”。他们又航行了大概一个多小时。海面如镜,落日耀眼;当它落到一个岛屿后方时,几分钟之间,那个岛屿成了一座迷幻的空中之城。琼斯小姐转头看它,心里对世界的美充满感激。[18]“只有人才是恶的。”她把这句话引给自己听。他们是往东开的,她知道远处有一个小岛就在他们的航线上。那是个无人居住的小岛,岛上全是乱石和茂密的原始森林。船工点起了灯。夜色降得很快,天空中厚厚的全是星光。月亮还没有升起。突然听到微微的一声响,汽艇奇怪地震动起来,引擎也格格地发出噪音。年长的机械师喊同伴来掌舵,自己钻到了盖子下面。他们似乎越开越慢,然后引擎就停了下来。琼斯小姐问那个年轻人怎么回事,他不知道。“红头特德”从干椰子仁袋子上下来,也钻进了盖子下面。他出来的时候琼斯小姐很想问他船是怎么了,但顾及尊严,只能忍住。她静静坐着,想着心事。这时又一个大浪卷过来,船也随着漂了一小段。机械工出来,发动了引擎,虽然噪声响得吓人,船还是往前开动了,只是整个船身都在震动。船开得很慢,显然哪里出了问题,但琼斯小姐与其说紧张,其实更是焦躁;本来这艘汽艇的航速是六节,但按照现在这种缓缓挪动的速度,要凌晨才能到巴鲁了。那个机械工还在盖子下忙活,朝掌舵的人喊了一句什么。他们说的是布吉语,琼斯小姐基本听不懂。但过了一会儿,她发现他们已经换了航线,正朝那个无人小岛的背风面开去,他们早就应该开过了。“我们这是去哪儿?”她突然担心起来,问那个掌舵的人。他指了指那个小岛,她走到引擎盖边上,大声喊那个机械工出来。“怎么不往航线上开?为什么,出了什么问题?”“这样到不了巴鲁。”他说。“但你必须到巴鲁。必须听我的。我命令你去巴鲁。”对方耸了耸肩,转过身,又钻到了盖子下面。这时“红头特德”跟她说话了。“其中一叶螺旋桨坏了,他估计最远只能开到那个小岛。我们只好在那里过夜了,明天退潮他会装一个新的螺旋桨。”“我不可能跟三个男人在一个荒岛上过夜。”她喊道。“很多女人巴不得呢。”“我不允许你们改变航线,不管什么情况,必须今天晚上回到巴鲁。”“别激动,大姐。船必须得靠岸才能换螺旋桨,而且我们去那小岛过一夜挺好的。”“你怎么敢这么跟我说话!你太放肆了。”“你放心好了,我们这儿有不少吃的,上岸之后,我们就来顿夜宵。你再舔一口亚力酒,保证浑身都跟烧起来一样。”“你不要太猖狂。要是你们不去巴鲁的话,我让你们全都坐牢。”“我们现在不去巴鲁。没办法去。现在我们会去那个小岛,如果你非不肯去,跳船游回巴鲁好了。”“哦,你会付出代价的。”“闭嘴吧,你这死婆娘。”“红头特德”说道。琼斯小姐愤怒地深吸一口气,但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即使在这里,在万顷汪洋之中,她也不会不顾身份到跟这种十恶不赦的混蛋做口舌之争。伴随着引擎可怕的噪声,汽艇继续在海上挪动。周围一片漆黑,她已经看不见他们要去的小岛。琼斯小姐怒不可遏,锁着眉头,紧闭双唇;很少有人敢这么违抗她。然后月亮升起来了,她看见“红头特德”庞大的身躯就摊开在那些干椰子仁的袋子上。他烟头一闪一闪的,说不出的邪恶。现在,小岛的轮廓朦朦胧胧在夜幕前显现出来;终于到了,船夫把船开上了岸。突然琼斯小姐倒抽一口凉气,她明白了怎么回事,愤怒变成了恐惧。她的心跳得厉害,四肢都在颤抖,顿时全身无力,就要晕倒。她已经看清楚了。螺旋桨坏了到底是圈套还是意外?这点她吃不准,但不管这情形是如何造成的,“红头特德”一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她会被他强奸的。她知道这个人是什么德性,满脑子只想着女人。对教堂的那个女孩,说到底他不就是这么干的吗?那个纯良的一个姑娘,还做得一手好针线。他们本该依法办理他的,他本该承受很多很多年的牢狱之灾,只是非常不幸,那个单纯的孩子又好几次回到他身边,只是在他移情别恋的时候,才抱怨他欺负了自己。他们还去找了长官,但他不愿采取任何措施,说话依然像平日那么粗俗,说就算那女孩说的全都属实,看起来这段关系也有让她留恋的地方嘛。“红头特德”是个流氓,而且她是个白人女子,他怎么可能会放过自己?完全不可能。她知道男人是怎么一回事。但她要振作起来,一定要头脑清醒,一定不要害怕。她已经下了决心绝不作践自己,要是被“红头特德”杀了——那有什么,她就是死也不会屈服。她死了就能安息于耶稣的怀抱之中。这时一道强光让她睁不开眼睛,她看见了天堂的模样,似乎是一座气势恢宏的电影院和富丽堂皇的火车站融合在了一起。机械师和“红头特德”都跳了下去,在齐腰深的海水里围着坏了的螺旋桨研究。她趁此机会找到了手术箱,将里面四把手术刀取了出来,藏在自己的衣服上。只要“红头特德”敢碰她,她立刻就把手术刀扎进他心里。“我跟你说啊,小姐,你还是出来吧,”“红头特德”说,“你上岸比在船里安全。”她也这么觉得。不管怎样,到了岸上她至少可以自由行动。她一言不发就翻过了干椰子仁的袋子。他伸手要扶。“我不需要你的帮助。”她冷冰冰地拒绝道。“我管你去死。”他回答。下船的时候要把腿全部遮起来有些麻烦,但她费了不少巧思,总算达成了这个目标。“我们运气还真不错,带着吃的东西。待会儿生个火,你最好吃些点心,喝口亚力酒。”“我什么都不需要,只希望你们不要打搅我。”“你饿肚子对我一点妨碍也没有。”她没有回答,昂着头沿海岸一路走。最大的那把手术刀她一直攥在手里。凭借月光,脚下还是看得清的,她只想找个藏身的地方。森林茂密,一直延伸到海岸边缘,但她有些怕黑(说到底,依旧是个女子),不敢深入其中。她不知道里面潜藏着什么猛兽或毒蛇。另外,她本能地觉得最好还是要把那三个男人放在视线之内,这样要是他们过来的话,至少有所准备。又走几步她看到一个小洞。她回头一望,那些人像是在忙着自己的事情,看不到她。于是她钻了进去。中间隔着块大石,这样她就能观察他们,而他们却看不到她。这些人来来回回从船上搬了些东西下来,又生了火,在火光照耀下越发可怖;然后他们围着火在吃东西,那坛亚力酒在三个人中间传来传去。他们都会喝醉的。到时她要怎么办呢?对付“红头特德”一个人,虽然他那么强壮,让她觉得害怕,但或许还能对付,可三个人她就完全无计可施了。她心里忽然有个疯狂的念头,就是跪倒在“红头特德”面前,请求他放过自己。他心里必定还有一星半点的怜悯吧,她从来都认定最恶之人也残存着善心的。他也有自己的母亲。或许,他还有姐妹。啊,但一个被欲望蒙蔽的男人,又被亚力酒灌醉了,跟他求情说理有什么用?她开始觉得虚弱不堪,怕自己会哭。绝不能哭。这是对她自制力的考验。她咬着嘴唇观察他们,像是老虎注视着自己猎物;这说法不对,应该像是羔羊注视着三匹饿狼。她看着他们又往火里加了些木料,“红头特德”裹着纱笼,火光映出他的剪影。或许他得逞了之后,会把自己再交给其他两个人,要是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她还怎么回去面对自己的哥哥?当然他会同情妹妹,但以后两人相处的感觉总不会完全一样了吧?这会让他伤透心的。或许他会觉得妹妹抵抗得还不够。为了哥哥或许她应该什么都不说。自然这些人是不会说的,那可是二十年的牢狱之灾。但万一她怀孕了呢?琼斯小姐惊恐地不自觉握紧了拳头,手术刀差点伤到自己。当然,如果她抵抗的话,只会更激怒他们吧。“我该怎么办?”她哭喊道。“我做了什么,要这样惩罚我?”她扑通跪倒在地,祈祷上帝能拯救她。她祈祷得很久,很真挚;她提醒上帝自己还是个处女,另外,怕无所不知的他一时忘记,还提[19]到圣保罗是多么看重这种美好的状态。这时她又探头从石后看那三个人。他们似乎都在抽烟,火也慢慢快熄灭了。现在“红头特德”的淫邪头脑应该想起那个全凭他处置的女子了吧。这时她捂住嘴,不让惊呼声传出去,因为“红头特德”突然站起来朝她这个方向走来了。她觉得自己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虽然心跳得厉害,还是牢牢握着手里的手术刀。但“红头特德”起身是为了另外一件事,琼斯小姐红着脸别过头去。他踱了回去,再次坐下,举起酒坛凑到嘴边。琼斯小姐躲在大石后面,越看越吃力。火边的谈话也越来越冷清了,她已经看不清,但大致判断出两个船夫裹了毯子,安静下来准备睡觉。她明白,“红头特德”等的就是这一刻。等另外两个人睡熟了,他会小心地爬起来,一点声响都没有,怕吵醒他们,然后偷偷朝她逼近。是他不愿意将她分享,还是他也明白自己的行径太过可耻,所以不想让别人知道?说到底,他是白人,她也是白人;“红头特德”再卑鄙,也不至于让当地人来侮辱她。既然她已看透了“红头特德”的计划,倒有了个主意,等他过来的时候,她会尖声大叫,直到吵醒那两个船工。她记得那个年长一些的虽然一只眼睛坏了,但面相还是仁慈的。不过“红头特德”没有动。她觉得疲惫不堪,开始害怕自己没有力量来抗拒他。这一天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她只想让眼睛休息一会儿。当她睁开眼睛之时,天已经大亮。之前一定是睡着了,而且被煎熬的心情透支,太阳升得老高才醒。这让她惊慌失措。她想爬起来,脚却被缠住了。低头发现是两只空的干椰子仁布袋盖在自己身上。昨天夜里有人来帮她盖的。“红头特德!”她呀的惊叫了一声,脑子有个恐怖的想法一闪而过:她一定是在睡梦里被侮辱了。不会,那倒是不可能的;可明明她就任凭他摆布啊,睡梦里她根本就是没有防备的。但他还是饶过了她。她脸一下涨得通红,虽然站了起来,但浑身僵硬,整了整自己凌乱的裙子。手里的那把手术刀落在地上,她捡了起来,拿好了两个干椰子仁口袋,从藏身之处走出来,朝他们的船走去。那艘船正漂在澙湖的浅水中。“赶紧了,琼斯小姐,”“红头特德”说,“我们都弄好了,正要喊你起来。”她没法正眼看他,只觉得自己已经红得像只雄火鸡。“香蕉来一根?”他问。她没有应答,把香蕉接了过来。她太饿了,吃得很有滋味。“你上船先踩在这块石头上,鞋子就不会湿了。”琼斯小姐羞愧得想找个地缝钻下去,但还是照着“红头特德”的指示做了。他抓住了她的手臂——天呐!他的手就像铁钳一样,她原以为还能抵抗一二,怎么可能呢?——把她扶上了汽艇。船夫发动引擎,他们驶出澙湖,没过三小时就到了巴鲁。那天“红头特德”就被正式释放了,晚上就去了长官的房子。囚服已经脱掉,换回了他被逮捕时穿的那身破汗衫和卡其裤。头发也剪了,现在就像戴了一顶毛茸茸的红帽子。他瘦了一些,减了不少浮肿和松松垮垮的样子,看上去更年轻了,也健康、精神得多。格莱特先生的圆脸上是一个友善的笑容,和“红头特德”握了握手,请他坐下。男佣端来了两瓶啤酒。“你没忘了我的邀请,红头,我很高兴。”长官说。“忘不了,这顿酒我等了六个月了。”“干杯,‘红头特德’。”“干杯,长官。”他俩一饮而尽,长官拍了拍手。男佣又端上来两瓶啤酒。“说起来,希望你不要因为我的判决而记恨我啊。”“不用操这个心,我当时是很气,但一会儿就过去了。实话说,我过得还真不赖。那岛上的姑娘不错,长官,你什么时候自己去瞧瞧。”“‘红头’,你可真不是好人。”“坏透了。”“这啤酒还不错,是吧?”“挺好。”“我们再来两瓶。”“红头特德”每个月的汇款长官都替他收了,现在一共存到五十英镑,扣除他给中国人店铺的赔偿之后,还有不下三十英镑。“这笔钱也不是小数目,‘红头’,应该派到正经用场上去了。”“我也是这个意思,”红头说,“我会把它花了。”长官叹了口气。“也是,钱就是用来花的。”长官把近来的新闻讲给客人听,可过去半年也没发生什么。对阿拉斯岛上的人来说,时间没有什么要紧的,而外面的世界就更无所谓了。“哪里打仗了吗?”“红头特德”问。“没,要么就是我没注意到。哈里·杰维斯找到了挺大一颗钻石,他说要卖一千块钱。”“希望他成功。”“还有查理·麦考马克结婚了。”“这家伙一向有些蠢。”突然男佣进来说琼斯先生想问一下能否见他。长官还没回答,琼斯先生已经进来了。“我不会打搅你太久的,”他说,“你身边这位先生我找了一天了,听说他到了这里,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找来了。”“琼斯小姐还好吗?”长官有礼貌地问道。“在外面累了一个通宵,应该没事吧?”“她自然还没有完全平静下来,还有些发烧,我已经劝服她躺下休息,但应该不严重。”教士进来之后两个喝酒的人就站起来了,教士走到“红头特德”面前,伸出了手。“我要谢谢你。你做了件了不起的、高尚的事情。我妹妹是对的,对人类同胞永远应该找他们身上的闪光处;恐怕我过去对你有不少错误的判断——我请求你能谅解。”他说得郑重其事,“红头特德”一脸讶异地看着他。这个摸不着头脑的人刚刚没留神,让教士握住了手,直到现在还没放开。“你究竟在说些什么?”“你本可对我的妹妹做任何事,但却放过了她。我本以为你只有邪恶的想法,现在我很羞愧。她当时已经没了防备,完全任由你摆布,但你对她心生怜悯。我从心底感谢你。不只是我的妹妹,还有我自己,我们永远不会忘的。上帝永远保佑你、守护你。”琼斯先生的声音有些颤抖,还把脸转到了一边。他松开了“红头特德”的手,快步朝门口走去。“红头特德”满脸茫然地看着他走出去。“他见了鬼的在说些什么啊?”他问道。长官大笑起来,本想憋住的,但越憋笑得越厉害。他浑身上下颤动着,纱笼下的几层胖肚子也全抖了起来。他还靠回到椅背上笑得翻来覆去。这一笑不仅在脸上,而是整个身体都在笑,两条腿上的肥肉也在快活地抖动着。他笑得肋骨都疼了,用双手捂住。“红头特德”看着他皱起了眉头,又因为不知道好笑在哪里,生起气来。他一把抓住一个啤酒瓶的瓶颈,说道:“你要是再笑我就让你脑袋开瓢。”长官抹了一把脸,喝了一大口啤酒。他叹了口气,还因为身体两侧笑得疼了,“哎哟”喊了一声。“他谢你谢的是保全了琼斯小姐的贞操。”他结结巴巴终于把这句话说全了。“我?”“红头特德”喊道。这句话在他头脑里运转了好久,最后总算想通了之后,勃然大怒,从他嘴里喷出的一大串污言秽语估计一个海军士兵听了都要为之改色。“那个老婆娘,”他骂完了,“这教士以为我是什么人了?”“你名声在外,姑娘们见了你都情难自已啊,‘红头’。”小个子长官咯咯笑着说道。“给我一根撑船的篙,用另一头碰那女人我还嫌弃呢。那种想法我压根就没有过。这脸皮厚得……我要把他脖子给拧断。行了,把钱给我,我先去喝个醉。”“我很理解你。”长官说。“那个老婆娘,”“红头特德”反复说道,“那个老婆娘。”他真的惊讶不已,难以接受,有这种想法实在是不知廉耻为何物了。那些钱就在手边,让“红头特德”签了必要的凭据之后,长官就把钱给了他。“去大醉一场好了,‘红头特德’,”他说,“不过我话说在前头,要是再惹祸的话我就要判你十二个月了。”“我不会惹祸的。”“红头特德”郁郁地说道。他依然觉得被侮辱了。“这是对我人格的攻击,”他朝长官吼道,“这他妈的就是对我人格的攻击。”他几步就出了屋子,一边走一边跟自己嘟囔着:“下流胚子,肮脏的下流胚子。”“红头特德”连着醉了一个礼拜。琼斯又去见了长官。“听说那个可怜的人又走回了不堪的老路,我很遗憾,”他说,“我妹妹和我都大为失望。我之前就担心,一下子给他这么多钱是不明智的。”“那是他自己的钱,我没有权利不给他。”“可能法律上是没有权利,但道德上一定是有的。”他把那一晚可怕的情形复述给长官听。琼斯小姐有女人的直觉,明白那男人已经欲火焚身,一心要毁她节操。她决心以死相抗,已经握住了手术刀。当时的煎熬是难以描述的,她知道自己一旦受辱,绝对活不下去。她不住颤抖,每一刻都觉得对方要过来了。当然没有任何人能帮她,后来她就睡着了;这可怜的女人实在太疲惫了,她所承受的痛苦换了任何人都受不了,然后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却发现身上盖了装干椰子仁的空袋子。他找来的时候见她睡着了,一定是她的单纯、她的无助打动了他,让他没有办法玷污她;而是温柔地替她盖了两个袋子,悄悄走开了。“这就说明他性格深处还是有非常高尚的东西。我妹妹觉得我们有责任拯救他,必须为他做点什么。”“要我说,他这些钱没花完还是不要尝试为好,”长官说道,“要是到了那个时候他还不在监狱里,那就随便你了。”但“红头特德”并不想被拯救。被释放大概两个星期之后,他坐在中国人的一家店门口,无所事事地看着街道;琼斯小姐从街那头走了过来。他朝琼斯小姐看了一分钟,心里还是觉得诧异;他说了几句只有自己听得见的话,不过言辞难听倒是一定的。这时他发现琼斯小姐也注意到了他,就很快把头转开了。她本来走得很快,正接近特德的时候明显感觉放慢了脚步。他以为琼斯小姐要来跟他说话了,立马站起来进了店里。最起码在里面待了五分钟没敢出来。半个小时之后琼斯先生自己走了过来,伸着手径直向“红头特德”走来。“你好啊,爱德华先生。我妹妹说在这儿能找到你。”“红头特德”没好气地扫了他一眼,并没有握手,也没有回答。“我们想请你下周日来用餐,如果能赏光的话我们会很高兴的。我妹妹烧菜很不赖,能让你尝尝真正的澳大利亚风味。”“去死吧。”“红头特德”说。“你这样可没什么风度啊。”教士说道,但稍稍笑了一下,表明他并不生气。“你时不时地就会去拜访长官,为什么不能也来拜访一下我们呢?偶尔能跟白人聊会儿天是很愉快的事情。以前的事情能不能就让它过去了呢?我保证你能来的话我们会很热情欢迎你的。”“我连做客能穿的衣服都没有。”“红头特度”烦躁地说。“这就别在意了,就像这样来吧。”“我不会来的。”“为什么呢?总得有个理由吧?”“红头特德”是个直来直往的人,收到不喜欢的邀请时,我们都想说而不敢说的话,他就完全没有顾虑。“我不想来。”“那太遗憾了,我的妹妹会很失望的。”琼斯先生打定主意要显示自己大度,满面春风地朝他点了点头,朝前走了。四十八小时之后,“红头特德”寄宿的公寓里收到了一个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点击下载...

    2022-0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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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萧红格式:AZW3,DOCX,EPUB,MOBI,PDF,TXT萧红短篇小说集(套装共3册)试读:看风筝一拖着鞋,头上没有帽子,鼻涕在胡须上结起纲罗似的冰条来,纵横的纲罗着胡须。在夜间,在冰雪闪着光芒的时候,老人依着街头电线杆,他的黑色影子缠住电杆。他在想着这样的事:“穷人活着没有用,不如死了!”老人的女儿三天前死了,死在工厂里。老人希望得几个赡养费,他奔波了三天了!拖着鞋奔波,夜间也是奔波,他到工厂,从工厂又要到工厂主家去。他三天没有吃饭,实在不能再走了!他不觉得冷,因为他整个的灵魂在缠住他的女儿,已死了的女儿。半夜了!老人才一步一挨的把自己运到家门,这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胡须颤抖,他走起路来谁看着都要联想起被大风吹摇就要坍塌的土墙,或是房屋。眼望砖瓦四下分离的游动起来。老人在冰天雪地里,在夜间没人走的道路上筛着他的胡须,筛着全身在游离的筋肉。他走着,他的灵魂也像解了体的房屋一样,一面在走,一面摊落。老人自己把身子再运到炕上,然后他喘着牛马似的呼吸,他全身的肉体摊落尽了,为了他的女儿而摊落尽的,因为在他女儿的背后埋着这样的事:“女儿死了!自己不能作工,赡养费没有,儿子出外三年不见回来。”老人哭了!他想着他的女儿哭,但哭的却不是他的女儿,是哭着他女儿死了以后的事。屋子里没有灯火,黑暗是一个大轮廓,没有线条,也没有颜色的大轮廓。老人的眼泪在他有皱纹的脸上爬,横顺的在黑暗里爬,他的眼泪变成了无数的爬虫了,个个从老人的内心出发。外面的风在嚎叫夹着冬天枯树的声音。风卷起地上的积雪,扑向窗纸打来,唰唰的响。二刘成在他父亲给人做雇农的时候,他在中学里读过书,不到毕业他就混进某个团体了!他到农村去过。不知他潜伏着什么作用,他也曾进过工厂。后来他没有踪影了!三年没有踪影。关于他妹妹的死,他不知道,关于他父亲的流浪,他不知道,同时他父亲也不知道他的流浪。刘成下狱的第三个年头被释放出来,他依然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他的脸色还是和从前一样,冷静、沉着。他内心从没有念及他父亲一次过。不是没念及,因为他有无数的父亲,一切受难者的父亲他都当作他的父亲,他一想到这些父亲,只有走向一条路,一条根本的路。他明白他自己的感情,他有一个定义:热情一到用得着的时候,就非冷静不可,所以冷静是有用的热情。这是他被释放的第三天了!看起来只是额际的皱纹算是入狱的痕迹,别的没有两样。当他在农村和农民们谈话的时候,比从前似乎更有力,更坚决,他的手高举起来又落下去,这大概是表示压榨的意思,也有时把手从低处用着猛力抬到高处,这大概是表示不受压迫的意思。每个字从他的嘴里跳出来,就和石子一样坚实并且钢硬,这石子也一个一个投进农民的脑袋里,也是永久不化的石子。坐在马棚旁边开着衣钮的老农妇,她发起从没有这样愉快的笑,她触了他的男人李福一下,用着例外的声音边说边笑:“我做了一辈子牛马,哈哈!那时候可该做人了!我做牛马做够了!”老农妇在说末尾这句话时,也许她是想起了生在农村最痛苦的事。她顿时脸色都跟着不笑了!冷落下去。别的人都大笑一阵,带着奚落的意思大笑,妇人们借着机会似的向老农妇奚落去:“老婆婆从来是规矩的,笑话我们年青多嘴,老婆婆这是为了什么呢?”过了一个时间安静下去。刘成还是把手一举一落的说下去,马在马棚里吃草的声音,夹杂着鼻子声在响,其余都在安静里浸沉着。只是刘成的谈话沉重的字眼连绵的从他齿间往外挤。不知什么话把农民们击打着了!男人们在抹眼睛,女人们却响着鼻子。和在马棚里吃草的马一样。人们散去了,院子里的蚊虫四下的飞,结团的飞,天空有圆圆的月,这是一个夏天的夜,这是刘成出狱三天在乡村的第一夜。三刘成当夜是住在农妇王大婶的家里,王大婶的男人和刘成谈着话,桌上的油灯暗得昏黄,坐在炕沿他们说着,不绝的在说,直到最后才停止,直到王大婶的男人说出这样的话来:“啊!刘成这个名字。东村住着孤独的老人常提到这个名字,你可认识吗?”刘成他不回答,也不问下去,只是眼光和不会转弯的箭一样,对准什么东西似的在放射,在一分钟内他的脸色转变了又转!王大婶抱着孩子,在考察刘成的脸色,她在下断语:“一定是他爹爹,我听老人坐在树荫常提到这个名字,并且每当他提到的时候,他是伤着心。”王大婶男人的袖子在摇振,院心蚊虫的群给他冲散了!圆月在天空随着他跑。他跑向一家脊背弯曲的草房去,在没有纸的窗棂上鼓打,急剧的鼓打。睡在月光里整个东村的夜被他惊醒了!睡在篱笆下的狗,和鸡雀吵叫。老人睡在土炕的一端,把自己的帽子包着破鞋当作枕头,身下铺着的是一条麻袋。满炕是干稻草,这就是老人的财产,其余什么是不属于他的。他照顾自己,保护自己。月光映满了窗棂,人的枕头上,胡须上。……睡在土炕的另一端也是一个老人,他俩是同一阶级,因为他也是枕着破鞋睡,他们在朦胧的月影中,直和两捆干草或是两个粪堆一样,他们睡着,在梦中他们的灵魂是彼此看守着。窗棂上残破的窗纸在作响。其中的一个老人的神经被鼓打醒了!他坐起来,抖擞着他满身的月光,抖擞着满身的窗棂,他不睁眼睛,把胡须抬得高高的盲目的问:“什么够当?”“刘成不是你的儿吗?他今夜住在我家。”老人听了这话,他的胡须在蹀躞。三年前离家的儿子,在眼前飞转。他心里生了无数的蝴蝶,白色的空中翻着金色闪着光的翅膀在空中飘着飞。此刻凡是在他耳边的空气,都变成大的小的音波,他能看见这音波,又能听见这音波。平日不会动的村庄和草堆现在都在活动,沿着旁边的大树,他在梦中走着。向着王大婶的家里,向着他儿子方向走。老人像一个要会见妈妈的小孩子一样,被一种感情追逐在大路上跑,但他不是孩子,他蹀躞着胡须,他的腿笨重,他有满脸的皱纹。老人又联想到女儿死的事情,工厂怎样的不给恤金,他怎样的飘流到乡间,乡间更艰苦,他想到饿和冻的滋味。他需要躺在他妈妈怀里哭诉。可是他去会见儿子。老人像拾得意外的东西,珍珠似的东西,一种极度的欣欢使他恐惧。他体验着惊险,走在去会见儿子的路上。王大婶的男人在老人旁边走,看着自家的短墙处有个人的影像,模糊不清,走近一点只见那里有人在摆手。再走近点:知道是王大婶在那里摆手。老人追着他希望的梦,抬举他兴奋的腿,一心要去会见儿子,其余的什么,他不能觉察。王大婶的男人跑了几步,王大婶对他皱竖眼眉低声慌张的说:“那个人走了!抢着走了!”老人还是追着他的梦向前走,向王大婶的篱笆走,老人带着一颗充血的心来会见他的儿子。四刘成抢着走了!还不待他父亲走来他先跑了!他父亲充了血的心给他摔碎了!他是一个野兽,是一条狼,一条没有心肠的狼。刘成不管他父亲,他怕他父亲,为的是把整个的心,整个的身体献给众人。他没有家,什么也没有,他为着农人,工人,为着这样的阶级而下过狱。五半年过后,大领袖被捕的消息传来了!也就是刘成被捕的消息传来了!乡间也传来了!那是一个初春正月的早晨,乡村里的土场上,小孩子们群集着,天空里飘起颜色鲜明的风筝来,三个五个,近处飘着大的风筝远处飘着小的风筝,孩子们在拍手,在笑。老人——刘成的父亲也在土场上依着拐杖同孩子们看风筝。就是这个时候消息传来了!刘成被捕的消息传到老人的耳边了!一九三三,六,九腿上的绷带一老齐站在操场腿上扎着绷带,这是个天空长起彩霞的傍晚,墙头的枫树动荡得恋恋爱人。老齐自己沉思着这次到河南去的失败,在河南工作的失败,他恼闷着。但最使他恼闷的是逸影方才对他谈话的表情,和她身体的渐瘦。她谈话的声音和面色都有些异样,虽是每句话照常的热情。老齐怀疑着,他不能决定逸影现在的热情是没有几分假造或是有别的背景,当逸影把大眼睛转送给他,身子却躲着他的时候,但他想到逸影的憔悴。他高兴了,他觉得这是一笔收入,他当作逸影为了思念他而悴憔的,在爱情上是一笔巨大的收入。可是仍然恼闷,他想为什么这次她不给我接吻就去了。墙头的枫树悲哀的动荡,老齐望着地面,他沉思过一切。校门口两个披绒巾子的女同学走来,披绿色绒巾的向老齐说:“许多日不见了,到什么地方去来?”别的披着青蓝色绒巾的跳跃着跟老齐握手并且问:“受了伤么,腿上的绷带?”捧不住自己的心,老齐以为这个带着青春的姑娘,是在向他输送青春,他愉快的在笑。可是老齐一想到逸影,他又急忙的转变了,他又伤心的在笑。女同学向着操场那边的树荫走去,影子给树荫淹没了,不见了。老齐坐在墙角的小凳上,仍是沉思着方才沉思过的一切。墙头的枫树勉强摆着叶柯,因为是天晚了,空中挂起苍白的月亮,在月下枫树和老齐一样没有颜色,也像丢失了爱人似的,失意的徘徊着,在墙头上倦怠,幽怨徘徊着。宿舍是临靠校园,荷池上面有柳枝从天空倒垂下来,长长短短的像麻丝相互牵联,若倒垂下来,荷叶到水面上……小的圆荷叶,风来了柳条在风中摇动,荷叶在池头浮走。围住荷池的同学们,男人们抽缩着肩头笑,女人们拍着手笑。有的在池畔读小说,有的在吃青枣,也有的男人坐在女人的阳伞下,说着小声的话。宿舍的窗子都打开着,坐在窗沿的也有。但,老齐的窗帘子没有掀起,深长的垂着,带有阴郁气息的垂着。达生听说老齐回来,去看他,顺便买了几个苹果。达生抱着苹果,窗下绕起圈子来。他不敢打老齐的窗子,因为他们是老友,老齐的一切他都知道,他怕是逸影又在房里。因为逸影若在老齐房里,窗帘什么时候都是放下的。达生的记忆使他不能打门,他坐在池畔自己吃苹果。别的同学来和达生说话,亲热说话,其实是他的苹果把同学引来的。结果每人一个,在倒垂的柳枝下,他们谈起关于女人的话,关于自己的话,最后他们说到老齐了。有的在叹气,有的表示自己说话的身份,似乎说一个字停两停。就是……这样……事为……什么不,不苦恼呢?哼!苹果吃完了,别的同学走开了,达生猜想着别的同学所说关于老齐的话,他以为老齐这次出去是受了什么打击了么?他站起来走到老齐的窗前去,他的手触到玻璃了,但没作响。他的记忆使他的手指没有作响。二达生向后院女生宿舍走去。每次都是这样,一看到老齐放下窗帘,他就走向女生宿舍去看一次,他觉得这是一条聪明的计划。他走着,他听着后院的蝉吵,女生宿舍摆在眼前了。逸影的窗帘深深的垂下,和老齐一样,完全使达生不能明白,因为他从不遇见过这事。他心想:“若是逸影在老齐的房里,为什么她的窗帘也放下?”达生把持住自己的疑惑,又走回男生宿舍去,他的手指在玻璃窗上作响。里面没有回声,响声来得大些,也是没有回声。再去拉门,门闭得紧紧的,他用沉重而急躁的声音喊:“老齐——老齐,老齐——”宿舍里的伙计,拖拉着鞋,身上的背心被汗水湿透了,费力的半张开他的眼睛,显然是没听懂的神情,站在达生的面前说:“齐先生吗?病了,大概还没起来。”老齐没有睡,他醒着,他晓得是达生来了。他不回答友人的呼喊,同时一种爱人的情绪压倒友人的情绪,所以一直迟延着,不去开门。腿上扎着绷带,脊背曲作弓形,头发蓬着,脸色真像一张秋天晒成的干菜,纠皱,面带绿色,衬衫的领子没有扣,并且在领子上扯一个大的裂口。最使达生奇怪的,看见老齐的眼睛红肿过。不管怎样难解决的事,老齐从没哭过,任凭那一个同学也没看过他哭,虽是他坐过囚受过刑。日光透过窗帘针般的刺在床的一角和半壁墙,墙上的照片少了几张。达生认识逸影的照片一张也没有了,凡是女人的照片一张都不见了。蝉在树梢上吵闹,人们在树下坐着,荷池上的一切声音,送进老齐的窗间来,都是穿着忧悒不可思议的外套。老齐烦扰着。老齐眼睛看住墙上的日光在玩弄自己的手。达生问了他几句关于这次到河南去的情况。老齐只很简单地回答了几句:“很不好。”“失败,大失败!”达生几次不愿意这样默默的坐着,想问一问关于照片的事,就像有什么不可触的悲哀似的,每句话老齐都是躲着这个,躲着这个要爆发的悲哀的炸弹。全屋的空气,是个不可抵抗的梦境,在恼闷人。老齐把床头的一封信抛给达生,也坐在椅子上看:“我处处给你做累,我是一个不中用的女子,我自己知道,大概我和你所走的道路不一样,所以对你是不中用的。过去的一切,叫它过去,希望你以后更努力,找你所最心爱的人去,我在向你庆祝……”达生他不晓得逸影的这封信为何如此浅淡,同时老齐眼睛红着,只是不流眼泪。他在玩弄着头发,他无意识,他痴呆,为了逸影,为了大众,他倦怠了。三达生方才读过的信是一早逸影遣人给老齐送来的,在读这封信的时候,老齐是用着希望和失望的感情,现在完全失望了。他把墙上女人的照片都撕掉了,他以为女人是生着有刺的玫瑰,或者不是终生被迷醉,而不能转醒过来,就是被毒刺刺伤了,早年死去。总之,现在女人在老齐心里,都是些不可推测的恶物,蓬头散发的一些妖魔。老齐把所有逸影的照片和旧信都撕掉了丢掉垃圾箱去。当逸影给他的信一封比一封有趣味,有感情,他在逸影的信里找到了他所希望的安慰。那时候他觉得一个美丽的想像快成事实了,美丽的事是近着他了。但这是一个短的梦,夭亡的梦,在梦中他的玫瑰落了,残落了。老齐一个人倒在床上。北平的秋天,蝉吵得利害,他尽量的听蝉吵,腿上的绷带时时有淡红色的血沁出来,也正和他的心一样,他的心也正在流着血。老齐的腿是受了枪伤。老齐的心是受了逸影的伤,不可分辨。现在老齐是回来了,腿是受了枪伤了。可是逸影并没到车站去接他,在老齐这较比是颗有力的子弹,暗中投到他的怀里了。当老齐在河南受了伤的那夜,草地上旷野的气味迷茫着他,远近还是枪声在响。老齐就在这个时候,他还拿出逸影的照片看。现在老齐是回来了,他一人倒在床上看着自己腿上的绷带。逸影的窗帘,一天,两天永久的下垂,她和新识爱人整天在窗帘里边。老齐他以为自然自己的爱人分明是和自己走了分路,丢开不是非常有得价值吗?他在检查条箱,把所有逸影的痕迹都要扫除似的。小手帕撕碎了,他从前以为生命似的事物撕碎了。可是他一看到床上的被子,他未敢动手去撕,他感到寒冷。因为回忆,他的眼睛晕花了,这都是一些快意的事,在北海夜游,西山看枫叶。最后一件宏大的事业使他兴奋了,就是那次在城外他和逸影被密探捕获的事,因为没有证据,第二天释放了。床上这张被子就是那天逸影送给他的,做一个共同遇难的标记。老齐想到这里,他觉得逸影的伟大、可爱,她是一个时代的女性,她是一个时代最前线的女性。老齐摇着头骄傲的微笑着,这是一道烟雾,他的回想飘散了去。他还是在检查条箱。地板上满落了日影,在日影的斜线里有细尘飞扬,屋里苦闷的蒸热。逸影的笑声在窗外震着过去了。缓长的昼迟长的拖走,在午睡中,逸影变做了一只蝴蝶,重新落在老齐的心上。他梦着同逸影又到城外去,但处处都使他危险有密探和警察环绕着他们。逸影和从前也不一样,不像从前并着肩头走,只有疏远着。总之,他在梦中是将要窒息了。荷池上柳树刮起清风在摆荡,蝉在满院的枣树上吵。达生穿过蝉的吵声,而向老齐的宿舍走去,别的同学们向他喊道:“不要去打搅他呀!”“老齐这次回来,不管谁去看他,他都是带着烦厌的心思向你讲话。”他们说话的声音使老齐在梦中醒转来。达生坐在床沿,老齐的手在摸弄腿上的绷带。老齐的眼睛模糊,不明亮,神经质的,他的眉紧皱在一起和两条牵连的锁链一样。达生知道他是给悲哀在毁坏着。他伴老齐去北海,坐在树荫里,老齐说着把腿上的绷带举给达生看:“我受的伤很轻,连胫骨都没有穿折。”他有点骄傲的气概,“别的人,头颅粉碎的也有,折了臂的也有,什么样的都有,伤重的都是在草地上滚转,后来自己死了。”老齐的脸为了愤恨的热情,遮上一层赤红的纱幕。他继续地说下去:“这算不了什么,我计算着,我的头颅也献给他的,不然我们的血也是慢慢给对方吸吮了去。”逸影从石桥边走过来,现在她是换上了红花纱衫,和一个男人。男人是老齐的同班,他们打了个招呼走过去了。老齐勉强地把持住自己,他想接着方才的话说下去,但这是不可能。他忘了方才说的是什么,他把持不住自己了,他脸红着。后来还是达生提起方才的话来,老齐又接着说下去,所说的却是没有气力和错的句法。他们开始在树荫里踱荡。达生说了一些这样那样的话,可是老齐一句不曾理会。他像一个发疟疾的人似的,血管觉得火热一阵,接着又寒冷下去,血液凝结似的寒冷下去。一直到天色暗黑下去,老齐才回到宿舍。现在他全然明白了。他知道逸影就是为了纱衫才去恋爱那个同学。谁都知道那个同学的父亲是一个工厂的厂主。老齐愿意把床上的被子撕掉,他觉得保存这些是没有意义。同时他一想到逸影给人做过丫环,他的眼泪流下来了。同时他又想到,被子是象征着两个受难者,老齐狂吻着被子哭,他又想到送被子的那天夜里,逸影的眼睛是有多么生动而悦人。老齐狂吻着被子,哭着,腿上的绷带有血沁了出来。太太与西瓜五小姐在街上转了三个圈子,想走进电影院去,可是这是最末的一张免票了,从手包中取出来看了又看,仍然是放进手包中。现在她是回到家里,坐在门前的软椅上,幻想着她新制的那件衣服。门栏处有个人影,还不真切,四小姐坐在一边的长椅上咕哝着:“没有脸的,总来有什么事?”一个大西瓜,淡绿色的,听差的抱着来到眼前了。四小姐假装不笑,其实早已笑了:“为什么要买,这个,很贵呢!”心里是想,为什么不买两个。四小姐把瓜接过来,吩咐使女小红道:“刀在厨房里磨一磨。”淡绿色的西瓜抱进屋去,四小姐是照样的像抱着别人给送来的礼物那样笑着,满屋是烟火味。妈妈从一个小灯旁边支起身来摇了摇手,四小姐当然用不着想,把西瓜抱出房来。她像患着什么慢性病似的,身子瘦小得不能再瘦,被个大西瓜累得可怜,脸儿发红,嘴唇却白。她又坐在门前的长椅上。五小姐暂先把新制的衣裳停止了幻想,把那个同玩的男人送给的电影免票忘下,红宝石的戒指在西瓜上闪光:“小红,把刀拿来呀!”小红在那里喂猫,喂那个天生就是性情冷酷黑色的猫,她没有听见谁在呼喊她。“你,你耳聋死……”“不是呀,刘行长的三太太,男人被银行辞了职,那次来抽着烟就不起来,妈妈怕她吃了西瓜又要抽烟。”四小姐忙说着,小红这次勉强算是没有挨骂。西瓜想放在身后,四小姐为了慌张没有躲藏方便,那个女客人走出来看着西瓜了。妈妈说着:“不要吃西瓜再走吗?”小姐们也站起来,笑着把客人送走。她们这回该集拢到厅堂分食西瓜来,第一声五小姐便嚷着:“我不吃这样的东西,黄瓜也不如。”抛到地板上,小红去拾。太太下着命令叫小红去到冰箱里取那个更大的田科员送来的那个。她们的架子是送来的礼物摆起来的!她们借着别人来养自己的脾气。做小姐非常容易,做太太也没有难处。小红去取那个更大的去,已经拾到手的西瓜被叱呵,舍不得的又丢在地板上。站在门栏处送来礼物的人也在苦恼着。“为我找了十元一月薪金厨夫的职业,上手就消费了三元。”但是他还没听见五小姐说的“黄瓜也不如”呢!两个青蛙一楼上的声音从窗洞飘落下来了。“让我们都来看吧,秦铮又回来了,又是同平野一道……”秋雨过后,天色变做深蓝,静悄的那边就是校园的林丛。校园像幅画似的,绘着小堆小堆的黄花;地平线以上,是些散散乱乱的枝柯,在晚风里取暖;拥挤着的树叶上,跳跃着金光。秦铮提篮里的青蛙,跳到地面。平野在阳光里笑着,惊惧的肩头缩动着,把青蛙装进篮里。裙襟被折卷一下。秦铮坐在水池旁愉快着,她的眼睛向平野羞涩的笑,别离使她羞涩了。平野和她的肩头相依,但只是坐着,他躲避着热情似的坐着。一种初会的喜悦常常是变做悲哀的箭,连贯的穿了两个心颗,水珠在树叶上闪起金光滚动着,风来了,水珠落了。也和水珠一样,秦铮的眼泪落了,落到平野的衣襟上,手上,唇上,这情人的泪,水银似的在平野的灵魂里滚转。平野觉得自己的生命这算是第一次有意义。“不要哭啊,小妹妹……”楼上的声音响震着玻璃窗时,秦铮扭动她的肩头,但不看上去,她知道这又是她的妹妹秦华在作怪。提篮里的青蛙要去寻水,粗糙的呼吸着。秦铮从来爱玩小孩子的事,从乡间回来特地带回两个青蛙,现在青蛙是放在水池里了。晚天染着紫色红色的颜料,各自划分着,划分得不清晰了,越加模糊下去。“这次我到乡下去,受罪极了,猩红热、虎列拉,……各样的传染病都有。只有传染病,没有医生,患病者只有死。——在这样的世界上,我也真希望死了。因为你,我死的希望破碎了。你不是常说吗?想要死的人,那是自私,或是各人主义的变态。”平野吻了她手一下,并且问:“那里工作怎样?”平野又像恢复了自己似的,人像又涌上他的心来,他不再觉得自己是在喊口号了。他们的声音低下来,暗下来,和苍茫的暮色一样,苍茫下去。南楼宿舍睡在夜里了,北楼也睡在夜里,久别的情绪苍白着,不可顿挫的强硬起来,纠缠起来。踱荡着他们的热情似的,穿着林丛踱荡,踏着月光踱荡,秦铮是愉快着,讲了一些流水似的话,别离不再压紧她了,她轻松在跳着武步。可是平野的心情正相反,他徘徊着,他作窘,平野为了她的青春所激动。关于这个秦铮是忽略了,她永不知道她的青春可能激动了别人,在一个少女这是一件平常的事。平野引她到树丛的深处去,他颤栗的走着,激动的走着,同时秦铮也不会觉察这个。两个影子,深藏在树丛里了。南楼的影子倒在水池里,太空镶着无数的星座,秋夜静得和水晶似的透明。从树丛颤巍着那里走出来了。秦铮的头发毛散了,衣裙不整齐了,怕羞的背影走上楼梯去。平野站在月光中的池旁,目送她。每次他送秦铮回宿舍时,她都是倒踏着梯级向他微笑着,缓缓的走进去。现在秦铮没有回头,她为了新的体验淹没了。平野的心思平静下来,满足同时而倦怠的转向北楼去。青蛙叫了,要吵破这个秘密似的叫了。二这是一个回忆,完全是一个梦中的回忆。平野醒转了来,铁窗外石壁的顶端,模糊着苍白的星座。深壑的院宇,永恒的刮着阴惨的风,住在这里的人,有的是单身房,有的是群居,有的在等候宣告死刑,也有些在挨混刑期。等候大刑的人,他们终夜不能睡着,他们吼叫出不是人的声音来,但是他们腿上的铁锁和手上的木枷并不因为吼号而脱落,依然严紧的在枷锁着。五个人中的两个人是瘫落在墙角里,不喊叫也不挣脱。使你看到,你可以联想起那是两个年老的胡匪被死恐吓住了?但,他们不是,那两张面孔,并不苍白;手足安然的,并不颤索。提着枪打着裹腿的人,整夜是在看守着这五个人,这是为了某种事体。提枪的人,总是不间断的在袖口间探望自己的手表,就像希望着天快亮起来似的。但,天亮起来又有什么事体要发生呢?这个事件,看守人和被看守人都像明白似的。被看守人嚎叫着,他们不能滚转,提枪的人在那里踱来踱过。其中的一个向着那两个永不知嚎叫的人说:“怎么你们的不是行抢,只为了几张碎纸在身上就……”说话的那个人,被提着枪的绞断了话声,但是他现在一点都不知惧怕什么叫枪,他大骂了一阵,没有法治他。提枪的那个人仍然是走来走去,一面看他袖口间的表。平野,他是个永久要住在这里的一个犯人,因为法律判断他是这样。因为三年前的那天晚间,他同秦铮在校园里谈一些关于乡间和工作的事,第二天,秦铮的父亲处死刑了,第三天,秦铮被捕了。接着就是平野。现在秦铮和平野是住在同一个铁包的院里,现在已三年了。放在水池里两个青蛙变作了一群小青蛙,在校园里仍是叫着。在三年之中,他们总是追随三年前的旧梦,平野醒转来了。醒来他寻觅不见秦铮,他又闭起眼睛,窗子铁栏外,有不转动的白色的月轮,外面嚷着这样的声音,平野听到了:“又是五个:两政治犯,三个强盗犯,提出去。”过了一刻,车轮的声音轧过了,渐远了。一九三三,八,六哑老人孙女——小岚大概是回来了吧,门响了下。秋晨的风洁静得有些空凉,老人没有在意,他的烟管燃着,可是烟纹不再作环形了,他知道这又是风刮开了门。他面向外转,从门口看到了荒凉的街道。他睡在地板的草帘上,也许麻袋就是他的被褥吧,堆在他的左近,他是前月才患着半身肢体不能运动的病,他更可怜了。满窗碎纸都在鸣叫,老人好像睡在坟墓里似的,任意野甸上是春光也好,秋光也好,但他并不在意,抽着他的烟管。秋凉毁灭着一切,老人的烟管转走出来的烟纹也被秋凉毁灭着。这就是小岚吧,她沿着破落的街走,一边扭着她的肩头,走到门口,她想为什么门开着,——可是她进来了,没有惊疑。老人的烟管没烟纹走出,也像老人一样的睡了。小岚站在老人的背后,沉思了一刻,好像在打主意——唤醒祖父呢——还是让他睡着。地上两张草帘是别的两个老乞丐的铺位,可是空闲着。小岚在空虚的地板上绕走,她想着工厂的事吧。非常沉重的老人的鼾声停住了,他衰老的灵魂震动了一下。那是门声,门又被风刮开了,老人真的以为是孙女回来给他送饭。他歪起头来望一望,孙女跟着他的眼睛走过来了。小岚看着爷爷震颤的胡须,她美丽,凄凉的眼笑了,说:“好了些吧?右半身活动得更自由了些吗?”这话是用眼睛问的,并没有声音。只有她的祖父,别人不会明白或懂得这无声的话,因为哑老人的耳朵也随着他的喉咙有些哑了,小岚把手递过去,抬动老人的右臂。老人哑着——卡……卡……哇……老人的右臂仍是不大自由,有些痛,他开始寻望小岚的周身。小岚自愧的火热般的心跳了,她只为思索工厂要裁她的事,从街上带回来的包子被忘弃着,冰凉了。包子交给爷爷:“爷爷,饿了吧!”其实,她的心一看到包子早已惭愧着,恼恨着,可是不会意想到的,老人就拿着这冰冷的包子已经在笑了。可爱的包子倒惹他生气,老人关于他自己吃包子,感觉十分有些不必需。他开始作手势:扁扁的,长圆的,大树叶样的;他头摇着,他的手不意的,困难而费力的在比作。小岚在习惯上她是明白。这是一定要她给买大饼子(玉米饼)。小岚也作手势,她的手向着天,比作月亮大小的圆环,又把手指张开作一个西瓜形,送到嘴边去假吃。她说:“爷爷,今天是过八月节啦,所以爷爷要吃包子的。”这时老人的胡须荡动着,包子已经是吞掉了两个。也许是为着过节,小岚要到街上去倒壶开水来。他知道自家是没有水壶,老人有病,罐子也摆在窗沿,好像是休息,小岚提着罐子去倒水。窗纸在自然的鸣叫,老人点起他的烟管了。这是十分难能的事,五个包子却留下一个。小岚把水罐放在老人的身边,老人用烟管指给她,……卡……哇……小岚看着白白的小小的包子,用她凄怆的眼睛,快乐的笑了,又惘然的哭了,她为这个包子伟大的爱,唤起了她内心脆弱得差不多彻底的悲哀。小岚的哭惊慌的停止。这时老人哑着的嗓子更哑了,头伏在枕上摇摇,或者他的眼泪没有流下来,胡须震荡着,窗纸鸣得更响了。“岚姐,我来找你。”一个女孩子,小岚工厂的同伴,进门来,她接着说:“你不知道工厂要裁你吗?我抢着跑来找你。”小岚回转头向门口作手势,怕祖父听了这话,平常她知道祖父是听不清的,可是现在她神经质了,她过于神经质了。可是那个女孩子还在说:“岚姐,女工头说你夜工做得不好,并且每天要回家两次。女工头说,小岚不是没有父母吗?她到工厂来,不说她是个孤儿么?所以才留下了她。——也许不会裁了你!你快走吧。”老人的眼睛看着什么似的那样自揣着,他只当又是邻家姑娘来同小岚上工去。使老人生疑的是小岚临行时对他的摇手,为什么她今天不作手势,也不说一句话呢?老人又在自解——也许是工厂太忙。老人的烟管是点起来的,幽闲的他望着烟纹,也望着空虚的天花板。凉澹的秋的气味像侵袭似的,老人把麻袋盖了盖,他一天的工作只有等孙女。孙女走了,再就是他的烟管。现在他又像是睡了,又像等候他孙女晚上回来似的睡了。当别的两个老乞丐在草帘上吃着饭类东西的时候,不管他们的铁罐搬得怎样响,老人仍是睡着,直到别的老乞丐去取那个盛热水的罐时,他算是醒了。可是打了个招呼,他又睡了。“他是有福气的,他有孙女来养活他,假若是我患着半身不遂的病,老早就该死在阴沟了。”“我也是一样。”两个老乞丐说着,也要点着他们的烟管,可是没有烟了,要去取哑老人的。忽然一个包子被发现了,拿过来,说给另一个听:“三哥,给你吃吧,这一定是他剩下来的。”回答着:“我不要,你吃吧。”可是另一个在说:“我不要”这三个字以前,包子已经落进他的嘴里,好像他让三哥吃的话是含着包子说的。他们谈着关于哑老人的话:“在一月以前,那时你还不是没住在这里吗,他讨要过活,和我们一样。那时孙女缝穷,后来孙女入了工厂,工厂为了做夜工是不许女工回家的,记得老人一夜没有回来。第二天早晨,我到街头看他,已睡在墙根,差不多和死尸一样了。我把他拖回房里,可是他已经不省人事了。后来他的孙女每天回来看护他,从那时起,他是患着病了。”“他没有家人么?”“他的儿子死啦,媳妇嫁了人。”两个老乞丐也睡在草帘上,止住了他们的讲话,直到哑老人睡得够了,他们凑到一起讲说着,哑老人虽然不能说话,但也笑着。这是怎么样呢?天快黑了,小岚该到回来的时候了。老人觉到饿,可是只得等着。那两个又出去寻食,他们临出去的时候,罐子撞到门框发响,可是哑老人只得等着。一夜在思量,第二个早晨,哑老人的烟管不间断的燃着,望望门口,听听风声,都好像他孙女回来的声音。秋风竟忍心欺骗哑老人,不把孙女带给他。又燃着了烟管,望着天花板,他咳嗽着。这咳嗽声经过空冷的地板,就像一块铜掷到冰山上一样,响出透亮而凌寒的声来。当老人一想到孙女为了工厂忙,虽然他是怎样的饿,也就耐心的望着烟纹在等。窗纸也像同情老人似的,耐心的鸣着。小岚死了,遭了女工厂头的毒打而死,老人却不知道他的希望已经断了路。他后来自己扶着自己颤颤的身子,把经日讨饭的家伙,从窗沿取来,挂了满身,那些会活动的罐子,配着他直挺的身体,在作出痛心的可笑的模样。他又向门口走了两步,架了长杖,他年老而蹀躞的身子上有几只罐子在凑趣般的摇动着,那更可笑了,可笑得会更痛心。蓦然地,他的两个老伙伴开门了,这是一个奇异的表情,似一朵鲜红的花突然飞到落了叶的枯枝上去。走进来的两个老乞丐正是这样,他们悲惨而酸心的脸上,突然作笑。他们说:“老哥,不要到街上去,小岚是为了工厂忙,你的病还没好,你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这里有我们三个人的饭呢,坐下来先吃吧,小岚会回来的。”讲这些话的声音,有些特别。并且嘴唇是不自然的起落,哑老人听不清他们究竟说的是什么,就坐下来吃。哑老人算是吃饱了,其余的两个,是假装着吃,知道饭是不够的。他不能走路,他颤颤着腿,像爬似的走回他的铺位。“女工头太狠了。”“那样的被打死,太可怜,太惨。”哑老人还没睡着的时候,他们的议论好像在提醒他。他支住腰身坐起来,皱着眉想——死……谁死了呢?哑老人的动作呆得笑人,仿佛是个笨拙的侦探,在侦查一个难解的案件。眉皱着,眼瞪着,心却糊涂着。那两个老乞丐,蹑着脚,拿着烟管想走。依旧是破落的家屋,地板有洞,三张草帘仍在地板上,可是都空着,窗户用麻袋或是破衣塞堵着,有阴风在屋里飘走。终年没有阳光,终年黑灰着,哑老人就在这洞中过他残老的生活。现在冬天,孙女死了,冬天比较更寒冷起来。门开处,老人幽灵般的出现在门口了。他是爬着,手脚一起落地的在爬着,正像个大爬虫一样。他的手插进雪地去,而且大雪仍然是飘飘落着,这是怎样一个悲惨的夜呀,天空挂着寒月。并没有什么吃的,他的罐子空着,什么也没讨到。别的两个老乞丐,同样是这洞里爬虫的一分子,回来了说:“不要出去呀,我们讨回来的东西只管吃,这么大的年纪。”哑老人没有回答,用呵气来温暖他的手,自己肿得萝卜似的手。饭是给哑老人吃了,别人只得又出去。屋子和从前一样破落,阴沉的老人也和从前一样吸着他的烟管。可是老人他只剩烟管了,他更孤独了。从草帘下取出一张照片来,不敢看似的他哭了,他绝望的哭,把躯体偎作个绝望的一团。当窗纸不作鸣的时候,他又在抽烟。只要抡动一次胳臂,在他全像搬转一支铁钟似的,要费几分钟。在他漠忽中,烟火坠到草帘上,火烧到胡须时,他还没有觉查。他的孙女死了,伙伴没在身边,他又哑,又聋,又患病,无处不是充备给火烧死的条件。就这样子,窗纸不作鸣声,老人滚着,他的胡须在烟里飞着,白白的。一九三三,八,二七夜风一老祖母几夜没有安睡,现在又是抖着她的小棉袄了。小棉袄一拿在祖母的手里,就怪形的在作恐吓相。仿佛小棉袄会说出祖母所不敢说出的话似的,外面风声又起了!——唰——唰……祖母变得那样可怜,小棉袄在手里终那样拿着。窗纸也响了!没有什么,是远村的狗吠,身影在壁间摇摇,祖母,灭下烛,睡了!她的小棉袄又放在被边,可是这也没有什么,祖母几夜都是这样睡的。屋中并不黑沉,虽是祖母熄了烛。披着衣裳的五婶娘,从里间走出来,这时阴惨的月光照在五婶娘的脸上,她站在地心用微而颤的声音说:“妈妈!远处许是来了马队,听!有马蹄响呢!”老祖母还没忘掉做婆婆特有的口语向五婶娘说:“可恶的xxx又在寻死。不碍事,睡觉吧。”五婶娘回到自己的房里,想唤醒她的丈夫,可是又不敢。因为她的丈夫从来英勇在村中著名的,而不怕过什么人。枪放得好,马骑得好。前夜五婶娘吵着xxx是挨了丈夫的骂。不碍事,这话正是碍事,祖母的小棉袄又在手中颠倒了!她把袖子当作领来穿。没有燃烛,斜歪着站起来。可是又坐下了。这时,已经把壁间落满着灰尘的铅弹枪取下来,在装子弹。她想走出去上炮台望一下,其实她的腿早已不中用了,她并不敢放枪。远村的狗吠得更甚了,像人马一般的风声也上来了。院中的几个炮手,还有老婆婆的七个儿子通起来了。她最小的儿子还没上炮台,在他自己的房中抱着他新生的小宝宝。老祖母骂着:“呵!太不懂事务了!这是什么时候?还没有急性呀!”这个儿子,平常从没挨过骂,现在也骂了。接着小宝宝哭叫起来。别的房中,别的宝宝,也哭叫起来。可不是吗?马蹄响近了,风声更恶,站在炮台上的男人们持着枪杆,伏在地下的女人们抱着孩子。不管那一个房中都不敢点灯,听说xxx是找光明的。大院子里的马棚和牛棚,安静着,像等候恶运似的。可是不然了!鸡,狗,和鸭鹅们,都闹起,就连放羊的童子也在院中乱跑。马,认清是马形了!人,却分不清是什么人。天空是月,满山白雪,风在回旋着,白色的山无止境的牵连着。在浩荡的天空下,南山坡口,游动着马队,蛇般的爬来了。二叔叔在炮台里看见这个,他想灾难算是临头了!一定是来攻村子的。他跑向下房去,每个雇农给一只枪,雇农们欢喜着,他们想:“地主多么好呵!张二叔叔多么仁慈!老早就把我们当作家人看待的。现在我们共同来御敌吧!”往日地主苛待他们,就连他们最反对的减工资,现在也不恨了!只有御敌是当前要做的。不管厨夫,也不管是别的役人,都喜欢着提起枪跑进炮台去。因为枪是主人从不放松给他们拿在手里。尤其欢喜的是牧羊的那个童子——长青,他想,我有一只枪了!我也和地主的儿子们一样的拿着枪了!长青的衣裳太破,裤子上的一个小孔,在抢着上炮台时裂了个大洞。人马近了!大道上飘着白烟,白色的山和远天相结,天空的月澈底的照着,马像跑在空中似的。这也许是开了火吧!——砰!砰……。炮手们看得清是几个探兵作的枪声。长青在炮台的一角,把住他的枪,也许是不会放,站起来,把枪嘴伸出去,朝着前边的马队。这马队就是地主的敌人。他想这是机会了!二叔叔在后面止住他:“不要!——等近些放!”绕路去了!数不尽的马的尾巴渐渐消失在月夜中了!墙外的马响着鼻子,马棚里的马听了也在响鼻子。这时老祖母欢喜的喊着孙儿们:“不要尽在冷风里,你们要进屋来暖暖,喝杯热茶。”她的孙儿们强健的回答:“奶奶!我们全穿皮袄,我们在看守着,怕贼东西们再转回来。”炮台里的人稀疏了!是凡地主和他们的儿子都转回屋去,可是长青仍蹲在那里,作一个小炮手的模样,枪嘴向前伸着,但棉裤后身作了个大洞,他冷得几乎是不能耐,要想回房去睡。没有当真那么作,因为想起了张二叔叔——地主平常对他的训话了:“为人要忠。你没看古来有忠臣孝子吗?忍饿受寒,生死不怕,真是可佩服的。”长青觉得这正是尽忠也是尽孝的时候,恐怕错了机会似的,他在捧着枪,也在作一个可佩服的模样。裤子在屁股间一个大洞裂着。二这人是谁呢?头发蓬着,脸没有轮廓,下垂的头遮盖住,暗色的房间破乱得正像地主们的马棚。那人在啼着,好像失丈夫的乌鸦一般。屋里的灯灭了!窗上的影子飘忽失去。两棵立在门前的大树,光着身子在嚎叫已失去的它的生命。风止了!篱笆也不响了!整个的村庄,默得不能再默。儿子,长青。回来了。在屋里啼哭着,穷困的妈妈听得外面有踏雪声,她想这是她的儿子吧!可是她又想,儿子十五天才可以回一次家,现在才十天,并且脚步也不对,她想这是一个过路人。柴门开了!柴门又关了!篱笆上的积雪,被振动落下来,发响。妈妈出去像往日一样,把儿子接进来,长青腿软得支不住自己的身子,他是斜歪着走回来,所以脚步差错得使妈妈不能听出。现在是躺在炕上,脸儿青青的流着鼻涕;妈妈不晓得是发生了什么事?心痛的妈妈急问:“儿呀!你又牧失了羊吗?主人打了你吗?”长青闭着眼睛摇头,妈妈又问:“那是发生了什么事?来对妈妈说吧!”长青是前夜看守炮台冻病了的,他说:“妈妈!前夜你没听着马队走过吗?张二叔叔说xxx是万恶之极的,又说专来杀小户人家。我举着枪在炮台里站了半夜。”“站了半夜又怎么样呢?张二叔叔打了你吗?”“妈妈,没有,人家都称我们是小户人家,我怕马队要来杀妈妈,所以我在等候着打他们。”“我的孩子,你说吧!你怎么会弄得这样呢?”“我的裤子不知怎么弄破了!于是我病了!”妈妈的心好像是碎了!她想丈夫死去三年,家里从没买过一尺布,和一斤棉。于是她把儿子的棉袄脱了下来,面着灯照了照,一块很厚的,另一块是透着亮。长青抽着鼻子哭,也许想起了爸爸。妈妈放下了棉袄,把儿子抱过来。豆油灯像在打寒颤似的火苗哆嗦着,唉,穷妈妈抱着病孩子。三张老太太又在抖着她的小棉袄了!因为她的儿子们不知辛苦了多少年,才做了个地主;几次没把财产破坏在土匪,叛兵的手里,现在又闹x军,她当然要抖她的小棉袄罗!张二叔叔走过来,看着妈妈抖得怪可怜的,他安慰着:“妈妈!这算不了什么,您想,我们的炮手都很能干呢!并且恶霸们有天理来昭张,妈妈您睡下吧!不要起来,没有什么事!”“可是我不能呢?我不放心。”张老太太说着外面枪响了!全家的人,像上次一样,男的提着枪,女的抱着孩子。风声似乎更紧,树林在啸。这是一次虚惊,前村捉着个小偷。一阵风云又过了!在乡间这样的风云是常常闹的。老祖母的惊慌似乎成了癖。全家的人,管谁都在暗笑她的小棉袄。结果就是什么事没发生,但,她的小棉袄仍是不留意的拿在手里,虽是她只穿着件睡觉的单衫。张二叔叔同他所有的弟兄们坐在老太太的炕沿,老六开始说:“长青那个孩子,怕不行,可以给他结账的,有病不能干活计的孩子,活着又有什么用?”说着把烟卷放在嘴里,抱起他三年前就患着瘫病的儿子走回自己的房子去了。张老太说:“长青那是我叫他来的,多做活少做活的不说,就算我们行善,给他碗饭吃,他那样贫寒。”大媳妇含着烟袋,她是四十多岁的婆子。二媳妇是个独腿人,坐在她自己的房里。三媳妇也含着烟袋在喊,三叔叔回房去睡觉。老四,老五,以至于老七这许多儿媳妇都向老太太问了晚安才退去。老太太也觉得困了似的,合起眼睛抽她的长烟袋。长青的妈妈,——洗衣裳的婆子来打门,温声的说:“老太太,上次给我吃的咳嗽药再给我点吃吧!”张老太太也是温和着说:“给你这片吃了!今夜不会咳嗽的,可是再给你一片吧!”洗衣裳的婆子暗自非常感谢张老太太,退回那间靠近草棚的黑屋子去睡了!第二天是个天将黑的时候,在大院里的绳子上,挂满了黑色的白色的,地主的小孩的衣裳,以及女人的裤子。就是这个时候吧!晒在绳子上的衣服有浓霜透出来,冻得挺硬,风刮得有铿锵声。洗衣裳的婆子咳嗽着,她实不能再洗了!于是走到张老太的房里:“张老太真是废物呢!穷人又生病。”一面说一面咳嗽:“过几天我一定来把所有余下的衣服洗完。”她到地心那个桌子下,取她的包袱,里面是张老太给她的破毡鞋;二婶子,和别的婶子给她的一些碎棉花,和裤子之类。这时张老太在炕里,含着她的长烟袋。洗衣裳的婆子有个破落而无光的家屋,穿的是张老太穿剩的破毡鞋。可是张老太有着明亮的镶着玻璃的温暖的家,穿的是从城市里新买回来的毡鞋。这两个老婆婆比在一起,是非常有趣的。很巧,牧羊的长青走进来,张二叔叔也走进来。老婆婆是这样两个不同形的,生出来的儿子也当然两样,一个是掷着鞭子的牧人,一个是把着算盘的地主。张老太扭着她不是心思的嘴角问:“我说,老李,你一定要回去吗?明天不能再洗一天吗?”用她努力的眼睛望着老李,老李:“老太太,不要怪我,我实在做不下去了!”“穷人的骨头想不到这样值钱,我想你的儿子,不知是谁的力量才在这里呆得住。也好。那么,昨夜给你那药片,为着今夜你咳嗽来吃它。现在你可以回家去养着去了!把药片给我,那是很贵呢!不要白废了!”老李把深藏在包袱里那片预备今夜回家吃的药拿出来。老李每月要来给张地主洗五次衣服,每次都是给她一些萝卜,或土豆,这次都没给。老婆子夹着几件地主的媳妇们给她的一些破衣服。这也就是她的工银。老李走在有月光的大道上,冰雪闪着寂寂的光,她寡妇的脚踏在雪地上,就像一只单身雁在哽咽着她孤飞的寞寞。这树为着空的枝干,没有鸟雀。什么人全睡了!尽树儿的那端有她的家屋出现。打开了柴门,连个狗儿也没有,谁出来迎接她呢?!四两天过后风声又紧了!真的x军要杀小户人家吗?怎么都潜进破落村户去?李婆子家也曾住过那样的人。长青真的结了账了!背着自己的小行李走在风雪的路上。好像一个流浪的,丧失了家的小狗,一进家屋他就哭着。他觉得绝望。吃饭妈妈是没有米的,他不用妈妈问他就自己诉说怎样结了账,怎样赶他出来,他越想越没路可走,哭到委曲的时候,脚在炕上跳,用哀惨的声音呼着他的妈妈:“妈妈:我们吊死在爹爹坟前的树上吧!”可是这次,出乎意料的,妈妈没有哭,没有同情他,只是说:“孩子,不要胡说了,我们有办法的。”长青拉着妈妈的手,奇怪的,怎么妈妈会变了呢?怎么变得和男人一样有主意呢?五前村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张二叔叔的家里还没吃早饭。整个的前村和x军混成一团了!有的说是在宣传,有的说是在焚房屋,屠杀贫农。张二叔叔放探出去,两个炮手背上大枪,小枪,用鞭子打着马,刺面的严冬的风夺面而过,可是他们没有走到地点,就回来了;报告是这样:“不可知这是什么埋伏?村民安静着,鸡犬不惊的不知在作些什么?”张二叔叔问:“那末你们看见些什么呢?”“我们是站在山坡往下看的,没有马槽,把草摊在院心,马匹在急吃着草,那些恶棍们和家人一样在院心搭着炉,自己做饭。”全家的人,挤在老祖母子的门里门外,眼睛瞪着。全家好像窒息了似的。张二叔叔点着他的头:“唔!——你们去吧!”这话除了他自己别人似乎没有听见。关闭的大门外面有重车轮轴轧轧经过的声音。可不是吗?敌人来了!方才吓得像木雕一般的张老太也扭走起来。张二叔叔和一群小地主们捧着枪不放,希望着马队可以绕道过去。马队是过去了一半,这次比上次的马匹更多。使张二叔叔纳闷的是后半部的马队也夹杂着爬犁小车!并且车上也像有妇女们坐着?更近了!二叔叔是千真万真看见了一些雇农,李三,刘福,小秃……一些熟识的佃农。二叔叔气得仍要动起他地主的怒来大骂。兵们从东墙回转来,把张二叔叔的房舍包围了!开了枪。这不是夜,没有风,这是光明的朝阳下,张二叔叔是第一个倒地。在他一秒钟清明的时候,他看见了长青和他的妈妈——李婆子也坐在爬犁上,在挥动着拳头……一九三三,八,二七王阿嫂的死一草叶和菜叶都蒙盖上灰白色霜。山上黄了叶子的树,在等候太阳。太阳出来了,又走进朝霞去。野甸上的花花草草,在飘送着秋天零落凄迷的香气。雾气像云烟一样蒙蔽了野花,小河,草屋,蒙蔽了一切声息,蒙蔽了远近的山岗。王阿嫂拉着小环每天在太阳将出来的时候,到前村广场上给地主们流着汗;小环虽是七岁,她也学着给地主们流着小孩子的汗。现在春天过了,夏天过了……王阿嫂什么活计都做过,拔苗插秧。秋天一来到,王阿嫂和别的村妇们都坐在茅檐下用麻绳把茄子穿成长串长串的,一直穿着。不管蚊虫把脸和手搔得怎样红肿,也不管孩子们在屋里喊叫妈妈吵断了喉咙。她只是穿啊,穿啊,两只手像纺纱车一样,在旋转着穿。第二天早晨,茄子就和紫色成串的铃当一样,挂满了王阿嫂的前檐;就连用柳条编成的短墙上也挂满着紫色的铃当。别的村妇也和王阿嫂一样,檐前尽是茄子。可是过不了几天茄子晒成干菜了!家家都从房檐把茄子解下来,送到地主的收藏室去。王阿嫂到冬天只吃着地主用以喂猪的乱土豆,连一片干菜也不曾进过王阿嫂的嘴。太阳在东边放射着劳工的眼睛。满山的雾气退去,男人和女人,在田庄上忙碌着。羊群和牛群在野甸子间,在山坡间,践踏并且寻食着秋天半憔悴的野花。田庄上只是没有王阿嫂的影子,这却不知为了甚么?竹三爷每天到广场上替张地主支配工人。现在竹三爷派一个正在拾土豆的小姑娘去找王阿嫂。工人的头目,愣三抢着说:“不如我去的好,我是男人走得快。”得到竹三爷的允许,不到两分钟的工夫,愣三跑到王阿嫂的窗前了:“王阿嫂,为什么不去做工呢?”里面接着就是回答声:“叔叔来得正好,求你到前村把王妹子叫来,我头痛,今天不去做工。”小环坐在王阿嫂的身边,她哭着,响着鼻子说:“不是呀!我妈妈扯谎,她的肚子太大了!不能做工,昨夜又是整夜的哭,不知是肚子痛还是想我的爸爸。”王阿嫂的伤心处被小环击打着,猛烈的击打着,眼泪都从眼眶转到嗓子方面去。她只是用手拍打着小环,她急性的,意思是不叫小环再说下去。李愣三是王阿嫂男人的表弟。听了小环的话,像动了亲属情感似的,跑到前村去了。小环爬上窗台,用她不会梳头的小手,在给自己梳着毛蓬蓬的小辫。邻家的小猫跳上窗台,蹲踞在小环的腿上,猫像取暖似的迟缓的把眼睛睁开,又合拢来。远处的山反映着种种样的朝霞的彩色。山坡上的羊群,牛群,就像小黑点似的,在云霞里爬走。小环不管这些,只是在梳自己毛蓬蓬的小辫。二在村里,王妹子,愣三,竹三爷,这都是公共的名称。是凡佣工阶级都是这样简单,而不变化的名字。这就是工人阶级一个天然的标识。王妹子坐在王阿嫂的身边,炕里蹲着小环,三个人寂寞着在。后山上不知是什么虫子,一到中午,就吵叫出一种不可忍耐的幽默和凄怨的情绪来。小环虽是七岁,但是就和一个少女般的会忧愁,会思量。她听着秋虫吵叫的声音,只是用她的小嘴在学着大人叹气。这个孩子也许因为母亲死得太早的缘故?小环的父亲是一个雇工,在她还不生下来的时候,她的父亲就死了!在她五岁的时候她的母亲又死了。她的母亲是被张地主的大儿子张胡琦强奸而后气愤死了的。五岁的小环,开始做个小流浪者了!从她贫苦的姑家,又转到更贫苦的姨家。结果为了贫苦,不能养育她,最后她在张地主家过了一年煎熬的生活。竹三爷看不惯小环被虐待的苦处。当一天王阿嫂到张家去取米,小环正被张家的孩子们将鼻子打破,满脸是血,王阿嫂把米袋子丢落在院心,她走近小环,给她擦着眼泪和血。小环哭着,王阿嫂也哭了!有竹三爷作主,小环从那天起,就叫王阿嫂做妈妈了!那天小环是扯着王阿嫂的衣襟来到王阿嫂的家里。后山的虫子,不间断的,不曾间断的在叫。王阿嫂拧着鼻涕,两腮抽动,若不是肚子突出,她简直瘦得像一条龙。她的手也正和爪子一样,为了拔苗割草而骨节突出。她的悲哀像沉淀了的淀粉似的,浓重并且不可分解。她在说着她自己的话:“王妹子,你想我还能再活下去吗?昨天在田庄上张地主是踢了我一脚。那个野兽,踢得我简直发昏了,你猜他为什么踢我呢?早晨太阳一出就做工,好身子倒没妨碍,我只是再也带不动我的肚子了!又是个正午时候,我坐在地梢的一端喘两口气,他就来踢了我一脚。”拧一拧鼻涕又说下去:“眼看着他爸爸死了三个月了!那是刚过了五月节的时候,那时仅四个月,现在这个孩子快生下来了!咳!什么孩子,就是冤家,他爸爸的性命是丧在张地主的手里,我也非死在他们的手里不可,我想谁也逃不出地主们的手去。”王妹子扶她一下,把身子翻动一下:“哟!可难为你了!肚子这样你可怎么在田庄上爬走啊?”王阿嫂的肩头抽动得加速起来。王妹子的心跳着,她在悔恨的跳着,她开始在悔恨:“自己太不会说话,在人家最悲哀的时节,怎能用得着十分体贴的话语来激动人家悲哀的感情呢?”王妹子又转过话头来:“人一辈子就是这样,都是你忙我忙,结果谁也不是一个死吗?早死晚死不是一样吗?”说着她用手巾给王阿嫂擦着眼泪,揩着她一生流不尽的眼泪:“嫂子你别太想不开呀!身子这种样,一劲忧愁,并且你看着小环也该宽心。那个孩子太知好歹了!你忧愁,你哭,孩子也跟着忧愁,跟着哭。倒是让我做点饭给你吃,看外边的日影快晌午了!”王妹子心里这样相信着:“她的肚子被踢得胎儿活动了!危险……死……”她打开米桶,米桶是空着。王妹子打算到张地主家去取米,从桶盖上拿下个小盆。王阿嫂叹息着说:“不要去呀!我不愿看他家那种脸色,叫小环到后山竹三爷家去借点吧!”小环捧着瓦盆爬上坡,小辫在脖子上摔搭摔搭的走向山后去了!山上的虫子在憔悴的野花间,叫着憔悴的声音啊!三王大哥在三个月前给张地主赶着起粪的车,因为马腿给石头折断,张地主扣留他一年的工钱。王大哥气愤之极,整天醉酒,夜里不回家,睡在人家的草堆。后来他简直是疯了!看着小孩也打,狗也打,并且在田庄上乱跑,乱骂。张地主趁他睡在草堆的时候,遣人偷着把草堆点着了!王大哥在火焰里翻滚,在张地主的火焰里翻滚;他的舌头伸在嘴唇以外,他嚎叫出不是人的声音来。有谁来救他呢?穷人连妻子都不是自己的。王阿嫂只是在前村田庄上拾土豆,她的男人却在后村给人家烧死了。当王阿嫂奔到火堆旁边,王大哥的骨头已经烧断了!四肢脱落,脑壳直和半个破葫芦一样,火虽息灭,但王大哥的气味却在全村漂漾。四围看热闹的人群们,有的擦着眼睛说:“死得太可怜!”也有的说:“死了倒好,不然我们的孩子要被这个疯子打死呢!”王阿嫂拾起王大哥的骨头来,裹在衣襟里,她紧紧的抱着,她发出啕天的哭声来。她这凄惨泌血的声音,遮过草原,穿过树林的老树,直到远处的山间,发出回响来。每个看热闹的女人,都被这个滴着血的声音诱惑得哭了!每个在哭的妇人都在生着错觉,就像自己的男人被烧死一样。别的女人把王阿嫂的怀里紧抱着的骨头,强迫的丢开,并且劝说着:“王阿嫂你不要这样啊!你抱着骨头又有什么用呢?要想后事。”王阿嫂不听别人,她看不见别人,她只有自己。把骨头又抢着疯狂的包在衣襟下,她不知道这骨头没灵魂,也没有肉体,一切她都不能辨明。她在王大哥死尸被烧的气味里打滚,她向不可解脱的悲痛里用尽了她的全力的攒呵!满是眼泪小环的脸转向王阿嫂说:“妈妈,你不要哭疯了啊!爸爸不是因为疯才被人烧死的吗?”王阿嫂,她不听到小环的话,鼓着肚子,涨开肺叶般的哭。她的手撕着衣裳,她的牙齿在咬嘴唇。她和一匹吼叫的狮子一样。后来张地主手提着苍蝇拂,和一只阴毒的老鹰一样,振动着翅膀,眼睛突出,鼻子向里勾曲调着他那有尺寸的阶级的步调从前村走来,用他压迫的口腔来劝说王阿嫂:“天快黑了!还一劲哭什么!一个疯子死就死了吧!他的骨头有什么值钱。你回家做你以后的打算好了!现在我遣人把他埋到西岗子去。”说着他向四周的男人们下个口令:“这种气味……越快越好!”妇人们的集团在低语:“总是张老爷子,有多么慈心,什么事情,张老爷子都是帮忙的。”王大哥是张老爷子烧死的,这事情妇人们不知道,一点不知道。田庄上的麦草打起流水样的波纹,烟筒里吐出来的炊烟,在人家的房顶上旋卷。苍蝇拂子摆动着吸人血的姿式,张地主走回前村去。穷汉们,和王大哥同类的穷汉们,摇煽着阔大的肩膀,王大哥的骨头被运到西岗上了!四三天过了!五天过了!田庄上不见王阿嫂的影子,拾土豆和割草的妇人们嘴里念道这样的话:“她太艰苦了!肚子那么大,真是不能做工了!”“那天张地主踢了她一脚,五天没到田庄上来。大概是孩子生了,我晚上去看看。”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点击下载...

    2022-04-04

  • [每天读本书] 犹太民族的《以色列》建国之路

    1898年,马克·《哈泼斯》杂志吐温(Harer’Magazie)写道:俄罗斯制定了驱赶犹太人的法律。西班牙决定在400年前驱逐犹太人,奥地利几个世纪后做出了同样的决定。基督教占主导地位的欧洲几乎每个时代都在……所有这些都限制了犹太人的活动。犹太人被禁止从事一个又一个行业,最终几乎无事可做。犹太人不能务农,不能当律师,不能治疗非犹太人,不能从事手工业。即使是高等院校和科学院也必须为这个可怕的对手关上大门。但马克·吐温提到,一位犹太人提出了告别这段难以忍受的历史,迎接更美好未来的策略。你听说过西奥多·赫茨尔的计划吗?他希望世界各地的犹太人回到巴勒斯坦,建立自己的政府。当然,我认为他们将保留苏丹对巴勒斯坦的宗主权。在去年举行的第一次犹太复国主义代表大会上……世界各地的犹太代表团齐聚一堂,一致通过了这个计划。马克·吐温的语气表明,他欣赏犹太人的成就,同情他们目前在欧洲的困境,甚至理解他们在巴勒斯坦重建国家的愿望。但他也表达了他的担忧:我不是苏丹,我反对;但如果你把世界上最狡猾的大脑集中在这里建立一个自由国家……我认为最好阻止他们。让这个种族发现自己的力量不是一件好事。不要让赛马知道他们的力量,否则我们就不能再骑了。马克·吐温可能想不出他有多有远见。这篇文章在《哈泼斯杂志》上发表了50年后,以色列建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这在许多方面都是历史上最非凡的人类故事之一。我们很难找到另一个国家在短短几十年内取得了如此高的成就。在过去的一百年里,以色列有时听起来像神话,但都是真的。以色列的故事是一个1000多年来一直坚持梦想的无家可归的国家,一个徘徊在深渊边缘的国家最终实现救赎的故事,一个创造奇迹和创造未来的国家的故事。2000年,犹太人被罗马人驱逐出犹地亚,他们一直梦想着回到祖先的土地上。在每天的周日仪式上,他们总是提到耶路撒冷,并要求上帝允许他们回到锡安。无论他们在哪里祈祷,他们都会面对耶路撒冷。在节日晚餐仪式结束时,他们会一起说明年耶路撒冷见。离开锡安是最后的手段,他们相信有一天他们会回到家乡。19世纪末20世纪初,一小群犹太人开始移民到巴勒斯坦,其中一些人认为欧洲即将掀起一波针对犹太人的暴力浪潮;一些移民完全出于意识形态的考虑,欧洲民族主义兴起,他们认为犹太人也应该有自己的国家。但遗憾的是,让这一理想成为现实的不是犹太人的祈祷,而是20世纪的恐怖场景。尽管1917年发布的贝尔福宣言支持犹太人建立自己的国家,但进展缓慢,随后英国人对犹太人的立场从模糊转变为敌对。20世纪30年代,英国开始阻止犹太人移民巴勒斯坦,这严重打击了犹太复国主义者刚刚点燃的建国希望。随后,从1939到1945,纳粹分子屠杀了波兰90%的犹太人,战前波兰拥有世界上最大的犹太社区,总人口达到330万。纳粹屠杀了世界上三分之一的犹太人。种族灭绝是前所未有的,它在一定程度上逐渐改变了国际社会的共识,人们意识到犹太人需要自己的地方。与此同时,犹太复国主义者继续在建国前建立各种机构,最终赶走了英国人。以色列于1948年5月诞生。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以色列非常困难。这个新成立的国家缺乏财政储备,基础设施薄弱,需要在短时间内吸收比当时更多的移民。犹太国成立后,许多国家开始驱逐自己的犹太人,成千上万的犹太人从北非、伊朗、伊拉克和其他地方来到以色列。在经历了痛苦的经历后,15万纳粹大屠杀的难民也来到了以色列的边境。除了少数不能耕种的沼泽外,以色列的大部分地区都是荒芜的沙漠。由于自然资源贫乏和资金短缺,国家没有太多的办法解决这么多人的食品和生活问题,并开始实施食品定量供应系统。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几年后,这个国家濒临财政崩溃。但以色列人并没有放弃自己,部分原因是他们无处可去。美国犹太人长期以来一直对犹太国的概念持模棱两可的态度,但他们伸出了援助之手,为以色列提供了迫切需要的财政资源。再加上德国人支付的大屠杀赔偿金,以色列逐渐摆脱了贫困和软弱。以色列建立了道路等基础设施,发展了制造业,建立了国家输水系统和大量住房。通过不断展示自己的实力,以色列不仅发展成为一个地区强国,而且还与美国、英国和法国在世界舞台上规划了复杂的国际合作。20年后,由于以色列的成功和对犹太人形象的重塑,苏联犹太人开始要求移民到以色列。几十年后,以色列成为全球经济和科技强国,甚至是西方羡慕的对象,在纳斯达克上市的以色列比整个欧洲大陆都多。以色列的快速发展体现在各个方面。这个国家在20世纪50年代也实施了食品定量供应系统,并在2000年生产了几十种获奖的国际葡萄酒。几十年前,这个国家只有一个(由政府控制的)电视台,现在有无数的频道,以色列电影也入围了奥斯卡奖。这个国家接受了许多典型的被动和无助的大屠杀幸存者,现在已经成为一个军事大国。这个自古以来就被视为神圣使命的国家,将传统带到了一个新的国家,产生了非凡的成就,赢得了许多诺贝尔奖,并为许多研究领域建立了国际标准。注:以上摘自本书序言。————————————–副标题:一个民族的重生作者:[以]丹尼尔·戈迪斯译者:王戎评分:9.1《以色列:一个民族的重生》讲述了以色列这个小国是如何从一个古老观念变成现实的历史。这本书既向我们展示了以色列是如何成为一个文化、经济和军事强国的,也指出了这个国家犯下的错误,追溯了其在国际上长期受到孤立的根源。作者戈迪斯清晰而全面地证明,以色列最主要的目的和最重大的成就是实现犹太民族在现代的重生。...

    2022-03-30 以色列犹太人比例 以色列犹太人有多少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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